量子江湖《老一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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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陈怅,原发豆瓣量子江湖小组: https://www.douban.com/group/604663/。分了很多单章。合在一起看起来比较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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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如是我闻

1.1、(一)

1-1-1 :h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291395071/?_i=9402670aeJbdyt

轩辕一七六年九月十五的夜晚。

从汉中省西峡镇北面叠嶂的山峦中抬眼望去,一轮苍白的圆月嵌在漆黑的夜幕上。没有月晕,月面之上却不知为何看不清细节,让这圆月显得扁平单薄,彷佛像是舞台布景一样。只有当一头驯雁正好从这片明亮的苍白中展翅穿过时,才能带起一缕生动的流光。

那头驯雁十分强健,用力扇动着翅膀,但是节奏却有些紊乱,黑色的身影在月华里忽上忽下,很不稳定。突然之间,驯雁浑身一震,像突然撞上了一道无形的墙,如骤然断翅般从高空中急速跌坠下来。

驯雁的身影离开月面后就失去了参照,在夜色展开的巨大黑幕中变成一幅静止的画面,直到落入远山的背景里,才看出跌坠速度之快,瞬间就撞进树丛,发出一串扑簌的声响。

整片山岗又归于寂静。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一个修长苗条的身影从山岗的一侧轻盈地掠过来。如果仔细地去看,身影时不时与背景里的山石呈现略微恍惚的视觉错位,如同暑热蒸腾时沙漠地平线的远景。轩辕一七五年谷雨节以后,很多武学家已经能够识别这是因为附近的自然力时空被扭曲,光线发生了偏折。

相对武学不像经典武学那样依靠腿脚的穴位施发内力带动身体移动,而是直接改变身体周围的自然力时空,让时空自身弯曲起伏,身体只是顺着时空的曲率前进后退。就好比在一颗圆球前面铲出不同角度和曲率的斜面,圆球并没有受到改变方向的力,却会按照铲好的地形蜿蜒前行。

这样的原理用在轻功上,明显能够摆脱腿部经络和穴道的制约,让控制更加细微和顺滑,一如这婀娜的身影,能够划出格外优美的曲线,如飞燕起舞、洛神凌波。

这武林中当下只有一个人达到相对武学如此的造诣,且还拥有如此美妙的身姿,那就是峨眉武校的天才少女,曾经的准皇子妃、江湖偶像——王素。

1-1-2 :h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291395287/?_i=9402680aeJbdyt

王素潜入树丛间,很快抱着一只身体僵直,胸脯微微起伏的驯雁跃了出来。她借着月光察看,驯雁的身体上没有明显的伤痕,这让刚才的骤然跌坠很不可思议。她警惕地向四周观望,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行迹。她于是踏着山岩左右纵跳,沿着常人根本无法立足的陡峭悬崖攀登到了山岗的另一侧。她又停下来仔细辨认微风拂过树丛发出的微响,确认没有被尾随后才加速翻越一座更加陡峭的山岭,来到了一处隐秘山坳间的小寺庙里。

这座寺庙已然荒弃,写着「枯兰寺」的门匾掉落在杂草丛中几近腐烂,斑驳的院墙上隐约可以看到「一心愁谢如枯兰」的诗句。谷雨节之变后,这片山区很快成为了江武营和寒山盟激战的战场,荒山中所有能够藏身的寺庙和道观皆遭扫荡,不少僧人都和武林有些渊源,有的惨遭屠戮,有的避走他乡。

等王素流落到这里时,战事早已结束,方圆十几里之内却也已没有了人烟。

这里本是交通不便的崇山峻岭,是刘禹锡蹉跎岁月的地方,是巴山楚水,是凄凉地。但是对于一个想避开人世,疗愈伤痛,独自承受犯下错误的一切后果的人来说,这里也是一个理想的隐居之地。

她用寺庙库房里找到的纱线在织机上织出被单和床褥,织出布匹,缝制衣物。虽然比不上阿玛妮的裁剪,却也相当别致。她将寺后废弃的两亩薄田重新打理,种上蔬果和谷物,只需要每月一次到夔州城外的集市用丝织物品和蔬果换一些生活必须,她就成功地在这片荒芜中生存了下来。

即使是在与世隔绝中,即使有太多的伤痛和耻辱需要去品味直到麻木,即使完全还没有想明白生活该怎么继续,王素仍然努力让每一天过的体面和有尊严。她用涧水漱口,用丝线洁齿,在山间飞瀑下沐浴。她仔细地梳妆,去林间采摘花卉,熬制熏香,把原本简陋的僧房布置得舒适温馨。

洁净与体面,生存与尊严,这些都是峨眉武校教给每一个入学的女孩子的基本功课。

但总会有几个特别清冷的夜晚,寂寞沁入骨髓的时刻,让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她会走到山林里,在参天巨木间漫步,在悬崖峭壁前伫立。

从枯兰寺旁的山崖向东望去,可以看到雄伟的青冈梁自北向南跨断秦岭,月光明亮的时候,甚至可以看到神秘莫测的孤鸿岭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她会这样站在那里,久久地凝视远处的山景和近处夜行的动物,但又从不去打扰这份夜色。

只是今夜,当王素看到那头驯雁从云端急坠,如同从天界跌落凡尘的仙子,她才由衷地动了恻隐,这是今年入冬以来她唯一碰触到的活物。

1-1-3 :h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291395415/?_i=9402704aeJbdyt

寺庙里一只年幼的红狐躲躲闪闪地隐藏在石柱后面,它向王素发出轻轻的低嗥。它是一只非常漂亮、惹人怜爱的幼狐,虽然皮毛厚密,色泽纯亮,但在刺骨的寒风中仍瑟瑟发抖。三个月来王素喂它食物,却从未允许它进屋,原因近乎荒谬——因为不想与它产生太深入的牵绊。哪怕是动物,王素也不再想轻易去建立那份情感的联结,否则别离,失去,背叛,都太痛苦了。

王素将仍有体温的驯雁抱入房中,在灯下仔细捋开羽毛观察,还是找不到任何伤痕。屋外传来幼狐长长的哀鸣,显然是在嫉妒驯雁的待遇。那驯雁也抖动身体,发出低低的哀叫,王素认出这是一头用来传书的官养驯雁。

轩辕朝在一二七年正式启用了全国性的驯雁传书网络。

这套官营的网络不仅给皇室和官府提供快速的政令传达,也开放给了武林和民间,为商业票据和紧急家书的递送开通了非常便捷的服务。但是「驯雁传书」第一次发挥全国瞩目的重要作用却是在一二九年李天道将金蛊毒王散撒向扬州闹市的时候。官府、武林和民间的求助讯息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传到帝京以及各个武校的药学系,为各方的联合营救赢得了时间。

一七四年燕子坞安护镖局事件时,也是驯雁及时把少林、武当被引爆神迷散的消息带到了江武府和姑苏城。

如今人们把这套体系带来的便捷与高效视为理所当然,以至于很少有人去想这事其实并非轻而易举。

当时的药督府总管谭岩,也就是柳铭卿的前任,用了十年的时间才研制出了一种叫「易徙丹」的药物,给灰雁喂食后可以「欺骗」它们的迁徙本能,无论春秋冬夏,这些经过了特殊喂养、繁衍和训练的驯雁可以随时在两个定点之间做准确的长途飞行。

鸿雁传书,才正式从缥缈的修辞变成了一种可靠的现实。李清照当年写下「雁字回时,月满西楼」的时候,应该不曾预想到这一天。

可能因为对象是鸟类,很多人没有意识到「易徙丹」其实也是对世间生灵的头脑进行了某种操控,就像柳铭卿发明的「神迷散」、胡青牛发明的「真言露」、李天道的转生以及慕容公子、崔敏虬、周远联袂完成的芥沙人格实验一样。

从此中原的天空每日有数以千计的驯雁纵横穿梭,迎着朝阳,掠过晚霞。这些驯雁飞过平原大地,高山河流,飞向它们记忆中的「故乡」,抑或是「温暖的南国」。没有人知道,等它们结束了长途跋涉、从九霄直落下来时,是否会感到一丝隐隐的疑惑,也没有人关心,当它们疲惫地抖落羽翅上的风尘时,是否会意识到,这一路心心念念的终站,似乎并不是记忆中的那片苇塘。

然而它们飞过的万里河山是确凿无疑的,它们看到过那些没有翅膀的生灵无法想象的风景,那些成片森林构成的奇妙形状,那些峭壁上无人踏足过的绝顶,那些蜿蜒远去河流上如静止般的船只,那些被沟渠与田埂隔成一块块深浅不一的田地,那些城市里鳞次栉比的碧瓦红砖与纵横曲折的宽街窄巷……

王素轻轻抚摸着驯雁,将内力传输过去,那驯雁闭着眼睛微微颤抖,看不出有任何好转,反而是外面传来的一连串驯雁响亮的鸣叫,让驯雁扑腾了一下翅膀,睁开了迷离的眼睛。

王素想了想,抱着驯雁回到院子里,想试试同伴的叫声是否会让这头驯雁重新振作起来。

可是她抬起头,却猝不及防看到极其恐怖的一幕:在可见的广阔空域中,几十头驯雁正发疯般地在盘旋转圈,像是全都迷失了方向。对于经历了严格的饲养和训练的驯雁来说,找不到方向是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这些可怜的驯雁在空中无助地扇动翅膀,有几只甚至撞到了一起,它们发出连续的尖利刺耳的鸣叫,一声声划破寂静的夜晚,最终,所有的驯雁都如折断了翅膀般从空中直直地跌落下来……

王素惶恐地立在原地,看着空中仅剩的一轮惨白的孤月。

驯雁系统服役已经快五十年了,一直被证明十分可靠,像这样集体迷失方向和坠落,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难道这批驯雁的训练出了问题,或者某一批次的易徙丹的质控没有做好,又或者,是有人在附近对驯雁发动了袭击?

但直觉告诉王素事情背后的牵涉要更加深远。

她的直觉是对的。

即使是王素这样受过训练的武校生,在黑夜中能够看出去的距离也是非常有限的。但如果有人此时此刻能够以上苍的视角俯视整个中华大地,他将会看到刚才那种可怕的景象并非只发生在汉中省西峡镇的天空,而是在整个中原大地上演。从漠北到岭南,从巴蜀到江淮,正在星夜兼程的成千上万头驯雁,在前后不超过一个时辰的时间里,一批一批全都突然像中邪了一样失去了方向,在空中仓皇地乱窜,发出绝望的悲鸣,最终如断翅般栽落下去……

太仆寺和药督府绝不可能在驯雁的训练和管理中出这么大的纰漏,也难以设想有人能够在如此辽阔的空域同时袭击这么多的驯雁。

这是整个驯雁传书体系完完全全的覆灭,是轩辕朝有史以来范围最广的一场灾难。

1-1-4 :h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291395599/?_i=9402722aeJbdyt

如果有人继续从上苍的视角俯视,将会看到中原各省路政司的衙门陆陆续续亮起了灯火,各县、各城的急报如潮水般涌来,最后汇到各省的巡抚。与此同时,主管车马交通的太仆寺所属的遍布中原的瞭望系统也记录下来驯雁的大规模坠落。具体的数量还来不及清点,但两个系统报告的表述都是一致的悲观——可能所有的驯雁都已经坠亡,轩辕朝的空中通讯已经完全中断,依托于驯雁系统的信息传递和贸易交易被全部打乱,无数政务和商业的机密面临暴露的风险……

消息最后通过地面驿站系统的快马中继从各个方向传递到了帝京城。

宰相曹宽被贴身侍卫叫醒时,三部五寺八府的官员已经都汇集在了辅仁殿。太仆寺卿郭文轩才说了个开头,曹宽的瞌睡就全醒了。他沉默了一会儿,下令让郭文轩在全国范围重新满负荷启用地面驿站系统,确保中原的讯息传递恢复正常,然后让朝政部尚书许升调动各省各城的缉尉、巡捕和城安军,去搜索每一只坠落的驯雁,同时封锁相关的每一块区域。他又请一旁的兵部尚书余洋紧急入宫,等在养心殿外,皇上一醒来就立刻请他准许漠北到南疆的所有军队全体进入甲级戒备,曹宽同时让主管外宾之事的鸿胪寺卿薛世豪立刻召见海西、乌孙、东芷、北戎等国的使节进行问询。

最后曹宽把辅仁殿的大门一关,限定三部五寺八府的官员务必在早朝之前一定要拿出一个事情基本的来龙去脉和解释,并给出对策。

这当然很难。各省传来的信息缺乏细节,仅有的几例亡雁解剖也没有给出太多结论。另外,如今各部各府派系林立,遇到这种大事,大家首先都在想着如何摆脱自己的干系,把罪责嫁祸给别人,因此不同势力之间相互猜忌,打着各自的小算盘,又进一步阻止了情报的共享。

这些曹宽都是知道的。轩辕朝原本最公正清廉,办事效率最高的都是招收武林人士的江武府,药督府,巡捕府等部府,但自从华山备忘录被废除,武林经历了残酷的「弃誓」以后,这些部府也不再是从前的样子了。

眼看天光就要微亮,辅仁殿里仍没有讨论出任何有价值的线索或者猜想。曹宽正愁一会儿如何跟皇上汇报,殿外的侍卫进来通报,说是国子监祭酒陶栖梧和翰林院大学士赵震阳一起求见。

曹宽十分吃惊。国子监是轩辕朝最高的教育管理机构,翰林院是轩辕朝最高的国学与艺术研究机构,这两个地方的长官都是老学究,一辈子皓首穷经,钻研最晦涩古老的学问,驯雁坠亡这样的现实问题,肯定不会想到去叫他们。而且陶栖梧和赵震阳两人关系历来不好,满是文人相轻式的鄙视,前年燕子坞事件后,两边为了争夺还施水阁和琅寰玉洞里残存的书籍还大吵大闹了一番。曹宽对他们很是头疼,平时都绕着他们走,但是这个时候两人突然一起到来,也不能不见。

陶栖梧几年前就已经半瞎了,看资料典籍都要靠人读给他听,赵震阳罹患风湿多年,一走路就会疼得额头流汗,两人在各自侍从的搀扶下,颤颤巍巍走进辅仁殿。

「曹大人,我查过了!」陶栖梧的声音高亢尖细,「群雁坠亡,是大禹锤解除封印,重现世间的征兆!」

「大禹锤现世,将开启这个纪元最后十年的混沌。」赵震阳也抢着说。

两人说话的声音都不响,但原本嘈杂的辅仁殿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

陶栖梧从侍从手里拿过一本破破烂烂的书册,吃力地翻动,「曹大人,你可以读一下这一段。」

曹宽认得他拿的书,正是燕子坞事件后从太湖中找到的《慕容家书》第二册和第三册的残卷。国子监对整个中原所有武校的图书馆有名义上的管辖权,所以从燕子坞抢救出来的所有书籍都归了国子监。这两年陶栖梧什么事都没做,整日就在那里研读琅寰玉洞里的孤本和《慕容家书》。

「曹大人,这里说得更清楚。」赵震阳也抢着拿出一本厚厚的古籍。他手上这一本是《天演太玄经》。

曹宽怕的就是这两个老学究从故纸堆里翻出一些似是而非的传说掌故。他现在要的不是什么异象征兆、玄妙启示。他要的是中原所有驯雁集体坠亡的具体原因,什么组织或者人应该对此事负责,以及如何找到这些人。

陶栖梧见曹宽不说话,又道,「曹大人,你一定要重视这个事情啊!《慕容家书》里面的很多预言都不折不扣应验了。」

1-1-5 :h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291395678/?_i=9402786aeJbdyt

「《慕容家书》只是宋代的书信集而已。」赵震阳说道,「我这里的《天演太玄经》、《连山》都是上古神书,《周易》、《庄子》、《列子》、《山海经》都是先秦要著,《淮南子》、《史记夏本纪》、《论衡》都是汉代书籍,里面都一脉相承地提到了大禹锤,所以 XX 轩辕才把大禹锤钦定为七大超一级兵器之一啊……」

曹宽怕他们又争吵起来,说道,「两位大人把书放在这里,我一会儿仔细阅读。两位大人都是轩辕重臣,保重身体要紧,快回府去歇息吧。」

两人都想要再说什么,但看曹宽态度坚决,只能行礼告辞。

曹宽望着他们离去的佝偻背影,心中越加担忧。辅仁殿里三部五寺八府的官员全都在交头接耳地提论陶栖梧和赵震阳刚才的言论。轩辕朝正在经受立国以来最大的挑战,这些危言耸听的预言一点好处都没有,只会把局势弄得更加动荡。

但是曹宽心中也隐隐有感觉,自从听琴双岛的洪水解封而出以后,发生的一系列事件似乎已经难以都用过去的知识和经验来解释。只可惜「弃誓行动」之后,大量理性睿智的官员都遭到了牵连,这朝堂之中已经找不到可以认真讨论这些事的人了。

而少数有能力弄懂其中原委,甚至注定要参与其中的年轻人,早已经被放逐于江湖,在青峰幽谷间漂泊,但一个有意思的巧合是,在轩辕一七六年九月十五日的夜晚,他们当中最重要的四位——周远、王素、张塞和周云松——虽然山水相隔,却恰好各自都身处在一座寺庙中,举头看着天上的同一轮圆月。

1.2、(二)

1-2-1 :h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292161374/?_i=9402837aeJbdyt

就在王素惊恐地目睹驯雁坠亡的半个时辰之前,周云松正站立在十里外金猴岭上一座叫善化寺的庙宇的大殿檐角,浸没在身后撒过来清冽月光之中。

周云松对月亮的最初记忆来自于父亲周乾坤督促他练武的夜晚。那时候他只有五六岁,正是爱玩闹无法专注的年纪,因此心里颇为埋怨父亲的严苛。在拉筋与站桩的间歇,他无事可做,只有呆呆地仰望空中的月轮。几年下来,他对于上弦、下弦、凸月、残月等各种月相以及每天升起到天空中固定地点的时间都记得滚瓜烂熟。

父亲误以为他喜欢天文,给他找来了几本耶律楚材的著作。

契丹武学大师耶律楚材经过长时间的观测和推演,总结出了月亮作为一个「天体」的所有运动规律。他纠正西域天文学家,向成吉思汗准确预言月食的事迹也让他的声望在中原和西域达到了顶峰。

到了轩辕朝,格致学已经积累了更多的进步,月亮早就褪去了神话的外衣,只是一个大地之外遵循格致规律运行的天体,人们不会再替嫦娥担心广寒宫的清冷,也不用替吴刚为那始终砍不倒的桂花树遗憾。

可即便如此,周云松仍然觉得月亮是一个神奇的存在——算清楚它的轨迹并不能解释它从何而来,为何它能够以如此完美的方式从太阳借得恰到好处的光辉,在夜晚来临时替代它成为天空中的主角。它大小适中,不寒不热,既不太疏离也不过分热情,千百年来始终高悬在那里,为怕黑的孩童亮起光明,为夜归的旅人照亮行程,为古往今来的文人墨客带来无尽的文思。

周云松从来没有和父亲探讨过这些话题。父亲那个时候总是严肃深沉,不苟言笑,后来他去燕子坞念书,父亲忙于经商,两人就一直聚少离多,等到周云松能够体切父亲良苦用心的时候,姑苏城一夜之间风云突变,横祸飞来,父子从此阴阳两隔。回想起来,在后花园练武赏月的那些夜晚,竟是两人一段难得的亲近时光。

周云松被触动了心中的隐痛,本能地拉回思绪,借着月光的照明和高处的视野,重又去观察远处山坡上的小径。

周云松是在谷雨节之变发生一个月后正式加入寒山盟的。但其实在抱着父亲逐渐冰冷的身体的时候,他就已经做了决定了。这是一条他曾多次要阻止毛俊峰走上的路,而现在他却走的义无反顾,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命运的反讽。

谷雨节之变后的三个月里,轩辕昊继续毫不留情地在中原各个城市展开弃誓行动。积累了经验的官军的行动变得更加缜密,也更加凶残,所有不愿放弃尊严的武林人士几乎都被强行废去武功或者惨遭屠杀。

从姑苏城成功逃出来的八百侠客,有相当一部分很快重聚到一起,延续了寒山盟的火种。他们选举了新的盟主,重组了建制,然而因为势单力薄,根本没有能力去支援各大城市的反抗,几千年的武林传统眼看就要被彻底根除。

好在江湖儿女中总有一批身怀绝技又淡泊名利的人。在太平盛世里他们选择出世,隐居到山野乡间过着宁静的田园生活。但当武林危在旦夕的时候,他们又选择挺身而出,离开挚爱的家人,义无反顾地投入到捍卫江湖的斗争中来。

寒山盟成为了一片黑暗中唯一吸引他们的光亮。新生力量从四处汇入,寒山盟迅速壮大,开始有了完整的编制,有了财力的支持,有了武器的补给,在全国各地也都建立了分支。寒山盟锁定了几个朝廷防守最薄弱的城市,开始为残暴的「弃誓」行动复仇。这一轮复仇的高潮,就是一七六年初春的「春寒」行动,寒山盟联合了总共七个分支的人马攻破了齐州城,活捉并处决了指挥了齐州弃誓行动的九边营大将军韩戈。

就在大家欢欣鼓舞,以为终于稳住阵脚,可以跟朝廷分庭抗礼,甚至有望反攻帝京城的时候,轩辕昊却悄然调动起更多的全国军马,快速地对各地的寒山盟分支形成了反包围。

事后来看,这应该就是轩辕昊预先制定好的计划。即使再多十倍的军马,他也无法做到去每一个村落、每一片山林找出每一个不愿弃誓的江湖儿女。他于是像武林人士对决时常做的那样,故意卖一些破绽,付出一些代价,让寒山盟看到反攻的希望,生出复仇的信心,慢慢从暗处走到明处,然后利用寒山盟的号召力把原本分散在江湖各个角落的武林人士聚集起来,让他可以更方便地集中剿杀。

在轩辕昊缜密的布置和步步进逼下,寒山盟各地的分支开始被一个接一个地消灭,许多赫赫有名的武林人士和江湖前辈都惨遭杀害。一七六年八月,寒山盟盟主邓锐在济州城外力战不敌被俘,被公开处决。幸存的武林义士们被迫重新化整为零,散落到乡间。

但是寒山盟还是顽强地存活了下来。他们不再组织大规模的对抗,而是将整个寒山盟分为「霜雪」和「吴钩」两个部分。这两个词出典自李白的《侠客行》——吴钩霜雪明。「霜雪」的任务是在武林的寒冬里保留江湖的火种,他们负责寻找和援救武林义士的遗孤,设立流动的武校,招收年轻人,让他们在寒冬中蛰伏,希望未来能够把武林和侠义精神传承下去。而「吴钩」则汇聚了寒山盟里包括盟主在内武功与胆识最高的精英,分成多个小组,用孤胆刺杀的方式继续去向所有在谷雨节之变中犯下屠杀罪行的官员和武将复仇。

这算是传承了先秦刺客的遗风,那是江湖最初的源起,对于走向日暮黄昏的武林来说,竟是一种悲凉的宿命循环。「吴钩」的行动隐秘而精准,在神不知鬼不觉中蓦然完成那致命的一击。那些参与了弃誓行动的官员与将领原本以为大局已定,现在又重新惴惴不安,夜不能寐。

由于刺杀任务的极度危险,寒山盟在任何时候都有一个多达十二人的盟主继承序列,这是为了保证在盟主和序列里一位或多位成员同时不幸牺牲时,寒山盟也能立刻产生继任的盟主和指挥链,不会变得群龙无首。

周云松虽然年纪很轻,但因为优异的背景和高超的武艺,他在加入寒山盟的第一天就被选入了序列的第十二位。

周云松把进入指挥序列看成是一种莫大的荣誉,但没有想到的是,只过了不到一年时间,他的指挥序列就已经上升到了第三位。

1-2-1 续:h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292161553/?_i=9403214aeJbdyt

如今寒山盟的盟主是项飞龙,他比周云松大五岁,同样是燕子坞的毕业生,同样是从强化班里脱颖而出成为斗转星移的博士备选。他是周云松的直系师兄,是慕容迟真正意义上的关门弟子。

项飞龙继承盟主之位也才三个月不到,他的前任是毕业于嵩山剑校的侠女孟晴。

孟晴继位的时候,寒山盟的形势已经很危急了,但是孟晴凭借她的机智一直跟围剿寒山盟的总指挥——武安大将军陈九郎周旋。

陈九郎其实是文官出身,一五八年任临沧太守时恰逢轩辕朝与扶南国的战争,他给当时的平南大将军献了一条反间计,成功除掉了扶南国当时最能打仗的两位名将,之后陈九郎索性选择了去军队里发展。他的阴险狡诈和老谋深算,很快让他一路晋升。攻破齐州城,屠杀完城内所有武林人士以后,陈九郎被擢升为武安大将军,统辖江武营和十省九边营。寒山盟牺牲的盟主中有一半是被他擒获和杀害的。孟晴知道一直和他周旋下去不是办法,必须要找机会刺杀他,寒山盟在中原才有更大的腾挪空间。

在失败多次以后,她终于在汉阴城觅到了他的踪迹。情报看上去是可靠的,包括江武府副总管许张宝在内的多位高官相继在城里露面,确实像是要召开重要的会议。孟晴于是带着寒山盟的精英深入汉阴城进行了一次成功的突袭行动,杀死了许多江武府和九边营重要的官员和将领,可唯独陈九郎竟是派了他的一个替身出现——他居然毒辣到用江武府的高官和军中重要将领一起来做诱饵。

孟晴陷入埋伏好的江武营的重重包围,她力战至身负重伤后刚强地服毒自尽,但是尸身仍然被陈九郎以极其残忍的方式吊在汉阴城门外的刑场之上。

这是陈九郎对每一位牺牲的寒山盟盟主采用的方式,一方面是为了恐吓,另一方面,则是想引诱更多寒山盟的精英去抢夺盟主的遗体。

项飞龙在继承了盟主之位后做出的第一个决定就是否决了所有试图去夺回孟晴遗体的行动方案。相反,他命令所有「吴钩」的成员就地隐藏起来,同时,他开始着手重新编制寒山盟的组织结构、指挥序列还有传书暗语。整整两个月,寒山盟没有进行任何行动,只是暗中在各地进行长距离的调动和整合。

项飞龙的做法引来「霜雪」和「吴钩」各部不小的质疑,很多人将他视为懦夫,之前的盟主从来都是身先士卒,明知危险仍然义无反顾。不少人开始提议罢黜他,去拥戴序列里的下一位盟主继承人。

但项飞龙顶住了这种压力,没有妥协。他打破了原先「霜雪」、「吴钩」泾渭分明的传统,要求很多「吴钩」的成员在各地找机会扎根,相应地,「霜雪」也不再是纯粹的后方组织,也必须做好配合「吴钩」行动的准备。

项飞龙开始以更灵活的方式去寻求支持。他知道在坚守江湖荣誉和彻底背叛武林之间,存在着一个很大的灰色地带。他组织人手分头去找寻和联络各地虽然已经弃誓,却仍然同情寒山盟的原武林人士。他创造性地提出了「良知援助」的概念,也就是说,不需要成为寒山盟的正式成员,不需要抛妻弃子,不需要风餐露宿,不需要冒生命危险,只需要凭借内心的良知,在特定的时候为寒山盟提供信息的传递,金钱的资助,行动的接应或是撤退的通道就行。

项飞龙的这种做法再次遭到了寒山盟内部强烈的反对。因为对于很多铁骨铮铮的江湖好汉来说,所有弃誓的人都是背弃了信念的贪生怕死之徒,他们不值得信任,更不值得把复仇的重任与荣誉交付给他们。

但是通过「良知援助」的概念项飞龙建立起了一个覆盖范围更大,层次更丰富的寒山盟。「吴钩」的成员们不再像过去那样是一片片无根的浮萍,行动时只能强打强突,撤退时必须夺路闯关,而是在许多地方都拥有了地缘联系。

当两个月的准备期过去之后,项飞龙指挥寒山盟突然在汉中省的万荣、盘龙、隆兴、商南、洛坪五个地方同时展开行动,成功地突袭了江武营和九边营在那里的驻地,刺杀了包括江武府领秩在内的八个重要官员和武将。

久未跟寒山盟交手的江武营和九边营乱作一团,完全搞不清寒山盟来了多少人,是从哪里来的。与此同时,项飞龙亲自带着三位高手突然出现在汉阴城外,趁着刑场守卫早已懈怠,抢夺下孟晴残留的遗体。

无论是五个地方的刺杀行动,还是汉阴城外抢夺遗体,都完成得干净利落,因为「良知援助」的参与,六个城市的行动完全按照预想快速而秘密地进行部署。突袭后,所有「吴钩」刺客全都就地安全隐藏,当地驻军和巡捕府根据以往的经验在各个出城道路上设置关卡,重兵把守,却一无所获。寒山盟赢得了一次久违的、回肠荡气的胜利。项飞龙对寒山盟的改造得到了实践的检验。

周云松没有参加这其中任何一个行动。

他提前一天来到金猴岭,隐匿在这座善化寺旁。这是项飞龙做行动部署时单独把他拉到一边交代的任务。所有前面六个城市的行动,其实都是在为这个任务做铺垫。这个任务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陈九郎!

不久前,通过「良知援助」提供的情报,项飞龙打探到陈九郎在汉中省出现,亲自来监督一项非常机密的行动。

情报只能锁定陈九郎大致的行踪,无法精确到具体的时间和地点。陈九郎很清楚自己是寒山盟的头号刺杀目标,因此每天的行程,过夜的地点都是临时决定的,连最接近他的随从都是提前很短的时间才被通知。

项飞龙思来想去,决定在情报锁定范围周边的五个城市同时发起联合行动。

项飞龙要求这五个城市的行动必须显得声势浩大,要让陈九郎产生错觉——寒山盟已经对他形成了包围,而在这个包围圈里,寒山盟具备了人数的优势。同时,项飞龙几乎动用了这五个城市所有的「良知援助」,务必帮助吴钩成员就地隐藏。他要告诉陈九郎,寒山盟并没有离开,而是已经潜伏在每一个他可能落脚的地方。

项飞龙了解陈九郎,知道他狡黠和谨慎的背后其实是胆怯。陈九郎没有武林背景,也不是军人出身,他没有临阵御敌的自信,没有岿然不动的勇气,也没有以不变应万变的沉着。他多年来依仗的是变化莫测,诡计多端。在危机面前他不会选择龟缩一处等待救援把命运交给别人,他信奉的是通过不断移动来获得主动权和安全感,所以他会选择连夜撤离,逃出这五个城市的包围圈。如果那样,他只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是经良阜道逃回他的大本营汉阴城,而项飞龙抢夺完孟晴的遗体后会带人赶到良阜道的出口设伏。另外一条路是逃往九边营在长治的补给基地,这条路上只有一个山势险峻的所在,就是金猴岭。项飞龙于是派出了他最信任的直系学弟周云松在那里设伏。

五个城市行动成功的消息一个接着一个传来,周云松又激动又兴奋。他知道今晚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甚至可能是寒山盟最后的一次机会。

从长期来看,寒山盟是注定会失败的。朝廷的军队,它的组织和训练,装备和军械完全是压倒性的优势。朝廷补充兵源的能力也远远强于寒山盟,江湖儿女原本就非常有限,如今更是如秋天凋零的落叶,少一片是一片。「良知援助」这条路究竟能走多远,其实也很难说,援助者毕竟都是为了家庭放弃了誓言的人,轩辕昊必定会不断地收紧他的罗网,必定会在各个城市里更为残忍地重新审查和监控已经弃誓的武林人士,甚至用威逼利诱的手段去策反他们。寒山盟能够腾挪的余地会变得越来越小,遭遇背叛的几率必定会越来越大。

因此周云松早就做好了准备,每一次行动,都可能是他的最后一次行动,某一天,自己的尸身也会像孟晴那样被吊在刑场之上被曝晒雨淋。如果在这一天到来之前能够手刃陈九郎,那就再好不过了。那时候,他就可以心满意足地去和父亲还有家人重聚了。

在即将毕业的那一年,他原本约好了跟毛俊峰、章大可、季菲他们一起去云游三山五岳的,可是俊峰已经长眠于姑苏城外的荒冢,章大可和季菲天各一方、杳无音信,只剩他孤独地在未央宫、司命府、江武营无休止的追杀中,在杀戮与拯救,结仇与复仇的循环里度过他无处安放的青春……他真的有些疲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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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山路的尽头突然有了动静,周云松立刻集中起精神。

借助明亮的月光,可以看到五匹快马组成的一个小队正转过山脚,飞速沿着山道前行。

是陈九郎来了吗?周云松激动得微微颤抖。

五匹坐骑一律都是黑色,明显都是精挑细选的良马,马上的人也全都紧身黑衣打扮,裹在夜色里一路急行。周云松有些失望,陈九郎大腹便便,肯定无法像这样纵马飞奔。而且这队人并没有沿着山路往长治方向去,而是朝着善化寺这边奔来。因为有明亮月光在身后掩护,周云松可以从容地隐伏在檐角,仔细观察骑乘者的相貌。

在前头带路的三骑,一看就是帮派人物,周云松看他们胸口三座山峰的图案就知道他们是三山堂的成员。三山堂是唯一一个在谷雨节之变前就投靠朝廷的帮派,在苏浙府和江武府的扶植下,三山堂如今已是仅次于丐帮的第二大帮派。

在他们的后面却跟着一个西域人,借着月光,周云松看到他脸的上半部分戴着金色的金属面具,说明他是一个西夜骑士。西夜骑士有点类似东芷国的浪人,没有固定的主人或者效忠对象,在西域和中原通常以杀人越货获领取赏金为生,因此他们总是戴着这样的金属面具来遮掩真实的面容。这个西夜骑士的马鞍勾上还挂着一把造型奇特的长兵器。

走在最后的是一个头大肩阔的中年男人,周云松一看到他就忍不住攥紧手掌,屋脊上的一片青瓦被他咔地捏出了裂痕。

这个人是三山堂的大香主温立豪。

三山堂在全国有九个分堂,温立豪是第七堂的香主,地位很高。但谷雨节之变的时候,三山堂还没有全国性的规模,温立豪也还只是姑苏城总部的一个镇坛。弃誓行动中,他负责的正是周云松家所在的平安坊附近的区域——所以周云松认定温立豪是屠杀他全家的仇人,是他个人复仇名单上排第一位的人。

温立豪的武功不算是三山堂里最强的,但以善于机变出名,拥有超越常人的眼力和听力,江湖上送他的外号叫「乌林鸮」。过去一年多里,周云松几次想接近他,然而不要说是发起攻击,就算想偷偷观察一下他的日常,都会早早被他察觉。

这时候,一只柔软白皙的手在周云松肩头轻轻碰了一下。

周云松知道那是韩静。韩静毕业于天山剑校的药学系,先后在汉中省、中原省等几个不同城市的药督司工作过。她是以「良知援助」的身份参加汉中省的一次行动时认识周云松的。

周云松转过头,看到她满脸关切地对他摇了摇头。韩静肯定也看到了温立豪,这是在提醒他不要因为个人的仇怨影响今晚的行动。韩静对汉中省的各处地缘关系都比较熟悉,所以周云松这次特意找了她来帮忙。

几步之外,另一个同伴朝周云松做了个手势,询问他接下来的行动计划。那是詹宁,宝生钱庄原来安庆分号的账房,毕业于黄山武校。整个安庆分号因为违抗总号的命令不肯弃誓而被江武营围剿,詹宁奋力杀出一条血路,逃到荆州加入了寒山盟。

周云松右手往下轻压两下,这是按兵不动、静观其变的意思。今晚的目标是陈九郎,其他任何临时的状况都不宜轻举妄动。

五个人到了寺门口快速地翻身下马。知客僧走出来给他们开门,两边都没有人说话,前后相随径直来到大殿前。看上去年纪已经很大的知客僧步履蹒跚地打开殿门领着温立豪和西夜骑士走了进去,其余三个三山堂成员则散开成扇形等在殿外。

周云松、韩静和詹宁站在大殿顶上都非常紧张。詹宁的黄山九松功功底非常扎实,即使在屋檐上跑起来,那脚也是似沾非沾完全听不到动静的。但此刻下方大殿里却有「乌林鸮」温立豪。三人都是一动不动,气都不敢深喘。

「船已经准备好了。」温立豪对那知客老头说。他说完看了一眼旁边的西夜骑士。

「三天就可以到敦煌,再有五天就可以到西极城。」西夜骑士补充道。

「那什么时候可以启程?」知客僧问。

周云松听这个知客老头一开口,便觉得有些熟悉,但一时又想不起来是为什么。大半夜一声不响地把温立豪和西夜骑士接进寺里,也不通知方丈,聊着跟西域相关的行程安排,这些举动实在是非常奇怪。

「现在船出不来,要等殿试结束才行。」温立豪说。

知客老头大概是在算殿试的时间,过了一会儿才说道,「太晚了,大禹锤这两天随时都可能会解除封禁。」

「那你先带我们去找大禹锤,我们再慢慢等船。」温立豪说。

「那不行。」知客老头不满地一挥袍袖。

按说一个知客僧地位十分低微,但是这个老头在温立豪面前举手投足却一点都没有怯意。待到他边说边一挥袍袖的时候,周云松突然间一道电光闪过脑际,认出了他的身份。

周云松迅速对韩静和詹宁做了两次下切的手势。这是要让他们做好行动的准备。

两人都十分惊愕,他们完全不清楚当下是什么情势,怎么可以贸然行动?韩静更是微微对周云松摇了摇头,还想劝他不要因为个人的仇怨一时冲动。

周云松不能说话,也没有时间解释,他紧盯着韩静看了一眼,意思是你要信任我,然后又重复做了两次下切的手势。

周云松是这次行动的指挥者,韩静和詹宁只能服从。

参加这次行动的「吴钩」和「霜雪」成员都埋伏在通往长治方向的山道上,只有他们三个在善化寺负责指挥和临时增援,现在肯定来不及也不可能去调动那些成员了。

韩静和詹宁从怀中拿出封装着滤炭的口罩戴上,又掏出四五颗杨梅大小的黑色弹丸握在手中,这些都是经「霜雪」里的能工巧匠改良过的「烟火雷」,掷到地上会剧烈爆炸,喷出浓烟和迷香,即使是武功高强的人被这烟和香喷到也会头晕目弦,无法睁开眼睛。

大殿的屋顶早已非常残破,周云松也戴上口罩,透过缝隙观察着殿内的情形。詹宁轻轻挪动了一只脚,调整到一个更佳的投掷角度。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深怕下面的「乌林鸮」有所察觉。

温立豪果然警惕地朝左右看了两眼,但注意力很快又回到了他们的对话中。周云松松了一口气,但就在这时候,他旁边的一块瓦片突然沿着屋脊滑落下来——正是他刚才看到温立豪时愤怒捏碎的那块瓦片。

周云松眼疾手快接住了瓦片,但是一切已经太迟了。温立豪甚至没有抬头就直接抓起手边的一张供桌朝屋顶掷上来。那供桌非常沉,但他不仅以极快的速度扔上来,还旋转着抛出一个弧度,一下子砸断了下檐和上檐的三四根架椽,在屋顶上砸出一个大洞。大殿的屋顶本就年久失修,整个中心部分轰隆一声就支离破碎地坍塌下去。

周云松、詹宁和韩静三人狼狈地跃起,找边缘尚完好的檐柱立足,詹宁和韩静同时将手中的烟火雷全部掷了下去。

偷袭已经不可能了,只能硬攻。周云松一挥手,和韩静、詹宁一齐翻身往大殿内跃下去。温立豪的实力绝不容小觑,而那个西夜骑士样子神秘,也不能掉以轻心,因此周云松想要尽可能利用烟火雷的效果抢占先机。

但这却是周云松今晚犯下的第二个错误——他应该冷静地等待烟火雷爆炸之后再跃下去的。

温立豪看到了掷下的烟火雷,同时也看到了供桌被掷起后恰好掉落下来两个苹果,他机变极强,直接一脚一个将苹果踢起来,居然准确地把最低的两枚烟火雷给反弹回去了两三尺,而此时詹宁和韩静正好下落到附近,砰砰两声,烟火雷剧烈爆炸,詹宁和韩静戴着的口罩能够防御弥漫的烟雾却防不了爆炸时激射的碎片,两人都惨叫了一声,斜着身子落到地上,翻滚到大殿的墙边。

其余的烟火雷纷纷触地爆裂,浓烟一下子让整个大殿都看不清人影。

周云松落地后只身一人穿过浓烟去找温立豪。他谨记杨冰川教授课上的教诲,在视觉受限的空间里左右跳跃做防御性移动,果然当他刚刚做出转折时,原来立足的地方已经被突然出现的温立豪的剑锋扫过。

周云松立即拔出长剑,施展燕来剑法,趁着温立豪偷袭失手一连串杀招急攻过去。周云松从未跟温立豪交手过,如果要先互探虚实、少说也要四五十招后才能分个输赢。但是在大殿里刺鼻的迷香缭绕的状况下,周云松仗着自己戴着口罩,选择了不顾一切地急攻。

温立豪在周云松连环剑招的逼迫下果然有些应接不暇。他再是擅长机变,却也不会「重阳呼吸法」,眼看一口气再也憋不住。

但这时殿外早已听到动静,三个三山堂成员冲进来救温立豪。周云松伸手往虚空中一抓,左右两人同时唉地叫起来,身体都不由自主向内滑,挤到了中间那人的前面。

相对武学!

谷雨节之变的那天,在姑苏城齐门外,王素把相对武学的要诀给了周云松。和王素一样,武学天资超凡的周云松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对相对武学的掌握已经达到了相当高的境界,因此施展起来,要比当年普通的光华教徒们更加潇洒和凌厉。

周云松虽然一招就牵制住了来救援的三人,但还是减慢了速度。温立豪乘机疾退两步,用力向身后撞去。

这一招为了脱困也是够拼的,倘若撞上石墙,一定会受严重的伤。但是温立豪凭着自己惊人的记忆和方位感还是赌对了,他撞开了大殿边上的一扇偏门,翻滚到了外面,大口地喘息起来。

来救援的三人也都被烟火雷呛得不行,他们更不敢跟相对武学纠缠,跟着温立豪冲出殿外。

周云松没能制住温立豪,懊恼地吼了一声,但他强忍住复仇的欲望,回身去大殿里找那个知客老头。他循着苍老而剧烈的咳嗽声,很快就看到了那个穿着僧袍的佝偻背影。

「站住,我知道你是谁!」周云松喝道。

知客老头并不答话,像只没头苍蝇一样在烟雾中找出路奔逃。周云松逼近他身侧,准备施展燕子坞著名的近战擒拿招法「燕尾掌」,却突然从缭绕的烟雾里又冒出来一个人影,不由分说朝周云松挥出一掌,正是那个西夜骑士。

这一掌是典型的西域武功。

和前朝一样,轩辕朝也把玉门关以西的地区统称为西域。西域地区曾产生过不少武学大师,最著名的肯定是北宋的欧阳锋。另外,也时不时会有中原的武林人因为种种原因流落到西域,把中原的武功也一起传播过去,比如明末的少林苦慧大师和火工头陀。但是除了天山派以外,西域鲜有源远流长的门派,因此到了轩辕朝,西域的武功路数是典型的「融合流」,也就是把西域自身的武功和来自中原、天竺、波斯的武功糅杂在一起。

西夜骑士打过来的这一掌,招式的前调是十足的中原气象,但到了后调,却有着波斯武功的诡异,而内劲当中,又透着西域金刚门的狠辣。

一般人是绝对看不出这些变化的,但是周云松是「斗转星移」项目的博士备选,对天下武功的广泛涉猎是他的基本功课。他对金刚门的内力还是有些忌惮,因此撤回发出一半的燕尾掌,右手用燕来剑法刺向西夜骑士的手腕,这样可以避免直接的内力接触。

西夜骑士带着金属面具,明显有隔绝烟火雷浓烟的功效,因此他十分从容不迫,手腕一转,用他手中的兵器挡开周云松的剑。

周云松早就注意到他手中那件造型奇特的长兵器,此时从烟雾中挥舞出来,才看清居然是一把「双头剑杖」。所谓的「双头剑杖」就是两头都是像普通宝剑那样的剑刃,中间是一段较长的握柄,既有剑的锋利,又是如铁杖般的长兵器。

西夜骑士用一头的剑刃格挡后立刻手腕一转用另一头的剑刃朝周云松的斜下方切过来。

周云松本来已经想好三四种燕来剑法的后招,但见对方兵器奇特,还是谨慎地先回剑挡住对方的攻势,不给对手突施怪招的机会。

在中原武林史上,像双头枪,双头剑杖这样的武器当然都是出现过的,但在江湖的精英圈子里并没有流行起来。原因很简单,对于一个内力深厚、招式基础扎实,优化理论精通的高手来说,手中的兵器其实越简洁越好,因为这样可以提供最大的灵活度,可以从最微小的招式单元进行最适合使用需求的招数设计。

而西域地区在兵器的招式优化理论上相对比较落后,因此很多人喜欢别出心裁地使用一些冷门的兵器,达到出其不意占取先机的目的。

周云松作为名牌武校的毕业生,对这些怪异兵器当然是很不屑的。原则上,只要运剑能力足够强,剑招设计足够巧妙,完全可以模拟双头剑杖的攻防效果。再不济,哪怕左右手各拿一把剑,也可以获得更多的灵活度,不必像双头剑杖那样将两个剑刃锁死在相对的位置上。

周云松这种名校生的不屑心理却让他犯下了今晚的第三个错误。

周云松很清楚双头剑杖这种兵器的弱点在中间的握柄上。为了灵活调动两头的剑刃,握柄和西夜骑士的手被迫要处于相对容易受攻击的位置。

周云松于是利用相对武学调整方位,同时用燕来剑法围绕着西夜骑士握杖的手猛攻。

这个对战思路是完全正确的,其实使用云归剑法、春泥剑法那样的中高级剑法也能够达到一样的目的。但是周云松毫不犹豫地使用燕子坞最强的燕来剑法,因为他想要尽快解决这个西夜骑士,好去擒拿知客老头。

燕来剑法极为精妙,在《晓生评论》的剑法排名里已经超过了武当的太极剑,仅次于五岳华山剑校的独孤九剑。但是燕来剑法对招式的精确性要求极高,容错率很低,招式稍有偏差,就会从妙招瞬间变为败招。

但是周云松面对一个使着冷门兵器的西夜骑士极为自信,他连续三四招猛攻下来,西夜骑士手中的双头剑杖果然变得越来越局促。周云松看准机会,一招「归燕南飞」直刺而去。

「归燕南飞」是燕来剑法中最厉害的杀招之一,在剑影的笼罩之下,西夜骑士只能选择扔掉剑杖,否则握柄的双手必然指断掌裂。但是西夜骑士却仍是牢牢握着剑杖,似要誓死一搏。

周云松看他居然不撒手,于是继续疾速前刺,准备一击制胜。

就在剑尖即将刺中西夜骑士双手时,他却突然把两手分了开来,同时,双头剑杖中间的握柄也分了开来。这一下,等于是把双头剑杖分成了两把宝剑。西夜骑士身体一斜,避开周云松的剑尖,同时两把长剑分别刺向了周云松左胸和右腹两处要害。

周云松的轻敌让他过于贴近西夜骑士,露出了不必要的破绽,但对于周云松的武学修为来说本不是大问题,可是西夜骑士刺过来的这两剑却让他大为震惊。

刚才那西夜骑士的招法完全都是西域的融合流,可是双头剑杖一分开,他两手的长剑却陡然施展出了中原的剑法!

准确的说,是燕子坞的剑法!

如果还要更准确一点的话,竟然是「燕来剑法」!

周云松本来也正在使燕来剑法,突然遇到对方兵器的变换,同时又使出这么厉害的剑法,一下子就乱了。而燕来剑法却又必须是招招精确才行。

周云松情急之下控制周围的自然力时空,让身体划出一道曲线陡然远离西夜骑士,然后用「风帘翠幕」在身前一划,尽力而为地做出最大限度的防御。

相对武学让周云松挽救了本不可能挽救的危局,但如果西夜骑士继续进招,严厉追究的话,周云松仍然会陷入极大的劣势。但是那西夜骑士却只是任由「风帘翠幕」将他的两剑挡开,然后站在原地不再出招。

周云松太惊讶了,他瞪视着西夜骑士,想要知道他是谁,为什么竟然会使燕来剑法。他刚想开口询问,却突然感到身后轻微的自然力扰动。他知道危险迫近,但刚才极度的惊讶让他放松了警惕,已经来不及做出反应。

「乌林鸮」温立豪不知何时已经如鬼魅般飘进了殿里,无声地贴到周云松的身后,一把扣住了他颈部的扶突穴。

「你们快走!」温立豪对西夜骑士说道。

西夜骑士站在那里,看着周云松,竟仿佛有一些犹豫。

「快走!」温立豪又喊了一声。

西夜骑士才一闪身,拉着那知客老头穿过后殿大门往善化寺的后山奔去。

「温香主,我们也快撤,附近一定有寒山盟的人。」温立豪的手下说。

「等一下!」温立豪摇摇头,他一把扯掉周云松的口罩,马上认出来这是寒山盟指挥序列中排名第三的重要领袖。他又惊又喜,得意地说,「周公子,姑苏城让你跑了,没想到今天你自己送上门来!」

周云松被克制住要穴,全身气滞,动弹不得。他心中又悲愤又懊悔,今晚因为自己连续的错误,没能抓住知客老头,也没能为父母报仇,还辜负了项飞龙的信任,把伏击陈九郎的任务搞砸了。

周云松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已经无数次为这一刻做好了准备,他宁可死也不愿在温立豪手中受辱。他准备用内力自绝心脉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但是未能为父亲和家人复仇的遗恨让他感到难以承受的不甘。

可就在这时,天空中突然传来一阵阵大雁的哀鸣。这哀鸣异常的尖锐刺耳,苍凉凄绝,连温立豪都惊讶得抬头去看。大殿后门震开后空气加速流通,烟雾渐散,正好可以透过残破的屋顶看到数十只驯雁在天空疯狂地转圈,惶恐而又无助,片刻之后,那些驯雁就像是突然被钝器击中一样,脖子一歪,从空中坠落下来。

这恐怖的景象让温立豪也忍不住深吸一口气。而就在这一呼一吸的吐纳之间,他感觉到在身体里涌动的自然力似乎微微一颤。这种感觉很奇怪,自然力从来只在经络里流动,而不会如心脏那样悸动。

同时,周云松也感觉到身体的经络发生了变化,他愣了一愣才意识到脖子附近的阴阳力居然重新开始流动了。温立豪扣住他扶突穴的手指竟然已经不再扣准穴位,这是三流武校里任何二年级生都不可能犯的错误,更不要说是温立豪这样的一流高手。

温立豪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件事,但已经来不及了。周云松大吼一声使出微雨掌法重重地打到温立豪的腹部,可是这一掌居然只使出了两三成内力,周云松又怒又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这一掌足以打得温立豪翻滚了出去,三山堂的帮众赶紧冲过来将温立豪护住,他们显然也感受到了自然力奇怪的颤动,站在那里不敢轻举妄动。

这时詹宁和韩静也从大殿墙角跌跌撞撞跑了出来,两人都是眼鼻肿胀,涕泪横流。烟火雷的近身爆炸让两人受伤不轻,吸入了大量的毒烟也让他们几近虚脱。

两边对峙了片刻,温立豪挥了挥手,和三个手下迅速从偏门退了出去。

周云松也不敢去追赶。他知道温立豪一定会发出信号,很快就有九边营的军队来包围这里,今晚的行动已经失败。

他叹息一声,伸指到齿间对着通往长治的山道方向吹了声长长的口哨,这是约定好的无条件撤退的信号。

他走过去查看詹宁和韩静的伤势,然后扶着他们从后殿大门撤离。

「刚才那个知客老头,是侯瑞!」他边走边轻声说道。

1.3、(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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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轮圆月也挂在寿州城郊外、白鹭江边著名的云岩寺的大雄宝殿的檐角。

白鹭江是淮河的一条支流,和整个江淮地区一样,这座古寺历史很长却命运多舛,曾十三次被毁,又十三次重修。最近的一次是在轩辕朝光华教作乱的时候,但这一次重修始终没能再筹措到足够的资金,大雄宝殿西北角的整段屋檐依然断裂着,成片的屋瓦仍残留着火焚的痕迹。

张塞哆嗦着抱着两捆柴禾小跑着冲进法堂旁边一间非常简陋的禅房。

屋子中央有一个破旧的火炉,已经行将熄灭,完全无法抵御门窗屋角四处漏进来的寒风。张塞迫不及待地塞了几根大木头进去,差点把火给压灭了,他蹲下来使劲吹了几口,火才终于重新燃烧起来。他赶紧用手心和手背轮换着贴近火炉,温暖已经冻僵的手。

「这点柴禾烧到半夜就不够了,再去砍一些来!」前方的黑暗中响起一个苍老干涩的声音,来自紧贴屋角的藤椅上深陷着一个枯槁的身形。在炉火闪烁的光照下可以隐隐看到一张布满皱褶的脸,正是张塞在隐市里遇到的孟婆。

张塞强忍着心中的不满。从姑苏城逃出来的一年多里他一直跟着孟婆,这个神秘的老太婆性格乖僻,行为怪异,常常把他当佣人一样颐指气使。

「之前不是还剩了一些的嘛。」张塞顶了一句,他继续蹲在火炉旁暖着身子,不想这么快再回到外面的严寒中去。

「那到时候没了柴禾,就只能把你的《武林史》稿子烧了!」孟婆说道。

张塞吓得站起身来,与孟婆斜对着的角落里有一张破旧的桌子,上面放着一叠《武林史 · 当代卷》的书稿。去年谷雨节,孟婆帮他从官郎浦把黄毓教授尚未完成的《武林史》最后一卷的手稿全部抢救了出来,这些成为了张塞最珍视的宝贝。但在动荡的时局下,这一箱子书稿搬来搬去十分累赘,孟婆几乎隔三差五就威胁着要将书稿全部付之一炬。

后来张塞找到了一个办法——在江淮辗转的最初的一个月里,他惊喜地发现,在弃誓行动那么残酷的时节里,《晓生评论》居然还一直按时在出版和发行。

所谓江湖三大传媒,《武林日报》肯定是最大众化的,《江湖周刊》则以其深度报道出名。谷雨节之变后,《武林日报》和《江湖周刊》的两位主编都是武校的毕业生,都不肯弃誓,结果一个死在官军冲进报社的当场,一个半年后饱受折磨死在狱中。

而《晓生评论》却因其一向神秘的风格躲过一劫。《晓生评论》多年来定时发布武林的各类排名和武学进展,为了保持其排名的客观公正,三百多个「制榜编审」从来都是隐匿四方,不对外透露身份。所以尽管江武营在谷雨节当天就包围了枫桥边的报社总部,却一个编审都没有找到,而其主编百遥据说也隐匿在八百侠客之中逃出了姑苏城。

谷雨节之变后,报社不复存在,也失去了常规的发行渠道,但是这些制榜编审除了继续秘密进行排名调研和武学论文约稿之外,也担负起了秘密发行的工作,使期刊得以按时出版,并在民间和江湖流传。

像燕子坞这样的武校,各院系当然一直常年订阅《晓生评论》,张塞也曾经帮助黄毓教授对接过一位制榜编审处理约稿事宜。张塞一直不知道这个制榜编审的姓名,也完全没有他的联系方式,但是张塞跟着孟婆在江淮漂泊期间,这位制榜编审却在一个深夜主动找到了他,给了他最新的两期《晓生评论》。之后无论张塞辗转到哪里,这位制榜编审总能找到他,给他送上最新的期刊。

张塞于是灵机一动,提出请《晓生评论》连载《武林史 · 当代卷》。《晓生评论》并没有刊登史学文章的传统,但是这位制榜编审消失三天后,带回来主编百遥同意连载的消息,同时还附上条件——张塞必须负责把《武林史 · 当代卷》续写下去。

张塞虽然感到有压力,但还是毫不犹豫应允了,这是他对恩师的承诺和责任。张塞于是逐渐把整理好的《武林史 · 当代卷》交给这位编审,黄毓教授的遗作从此开始在《晓生评论》上连载。张塞手里的稿件逐渐减少,现如今黄毓教授的手稿已经基本上都整理好交付了,他手头的都是他续写的从轩辕一七四年开始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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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去砍一些就是了。」张塞向孟婆屈服。虽然他知道孟婆动不动说要一把火烧掉其实只是威胁而已,但是他并不想去试探这个神秘莫测的老太婆的底线。

「按我教你的方法运功,就不会冷了。」孟婆说。

「不用,我不冷!」张塞倔强地回答,然后深吸一口屋里温暖的空气,把两手缩到袖子里,再次冲入外面的冬夜。

凛冽的江风穿越云岩寺的院墙,也轻易地穿透了张塞紧裹的薄棉衣。张塞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有那么一瞬间张塞想运起孟婆教他的内功御寒,但是最终还是忍住了。

去年谷雨节的姑苏城外,张塞从周远那里拿到了须弥芥子斛,然后义无反顾地一路追随孟婆。为了孟婆的那一个承诺,他愿意付出一切来交换。

张塞其实很清楚,这个承诺可能只是一碗鸩酒,一座海市蜃楼,但是他忍不住。孟婆说出来的话,表现出来的能力,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仿佛她真的是奈何桥边那个煮汤的孟婆,仿佛她真的可以让谢雪莹在黄泉路上折返,起死回生。

他想念谢雪莹。在每一个迟睡的夜晚和每一个早醒的清晨,在每一个行路的白天和每一个呆坐的黄昏,他都会想起谢雪莹。从第一眼的见面到最后一刹的分离,每一个相逢的点点滴滴。她每一次温婉的笑容,每一次转身的背影,甚至每一次抢白,每一次揶揄,张塞都会反复在脑海中回味。

他悔恨自己的畏缩,悔恨自己任由短暂的相处时间在犹疑和沉默中白白流逝。他心疼她的倔强,她的不顾一切,他心疼她不甘地逝去,心疼她孤独地留在一处也许永远也找不到的荒冢。

这种想念和心疼,是难以排遣的,是无法舒缓的。只会变得越来越刻骨,让来生的慰藉显得不值一提。他只想要这一世,只想要一次重来。他愿意用一切去交换,换取这样一个奢望……

但是孟婆一直让他保持耐心,等待时机。在时机到来之前,还有许多事情需要他去完成。张塞知道自己做了一笔交易,只是这笔交易的代价他还不知道是什么。

孟婆先让张塞跟着她学习武功。这听上去完全不是坏事,在如今危机四伏的江湖,倘若能够升级一下他泰山武校的武功根底肯定是件好事。孟婆先教了他几样速成的招式,果然非常管用,几次跟朝廷围剿的军队短兵相接时,张塞都是靠着这些新奇的招式化险为夷。于是在一段时间里,张塞满怀热情地习练孟婆教他的武功。

但是随着孟婆的传授开始越来越系统化,开始带上运功方法和内力修习之后,张塞发现孟婆逼他学的武功很古怪。不需要周远那样的理论高度,他也能知道这种武功和经典的武学完全不是一个路数。张塞找不出合适的语言来形容这种武功的怪异邪门,最为接近的词汇,或许就是阴寒、暗黑,但和九阴白骨爪、玄冥神掌这些武功又不是同一种阴寒,跟幻阴指,虎爪绝户手那样的武功又不是同一种暗黑,总之不是同一个原理。

更让张塞不安的是,孟婆所教的运功方法,通过改变他的吐纳和周天运转,似乎也在逐渐影响他的心智,每次使用这套武功,他的心里会生出许多阴暗的情绪,而如果自己心生冷酷,对招式的运用也会变得更强,仿佛这套武功由内到外,从身体到精神是一个整体,需要他全副身心一起去接纳。

这种武学上身与心的联结是一种有大量实证却尚未有理论解释的现象——比如少林七十二神功境界的高低和使用者佛法的修为有着明显的关联。

张塞很直接地问过孟婆,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武功?有着什么样的渊源?对他的身心会有什么样的影响?而孟婆总是用一副意味深长的诡笑作为回答。张塞于是对这种武功变得很矛盾,既有被迫的依赖,又有本能的抗拒。

在躲避官军和习武的间歇,在等待孟婆有一天可以兑现她的承诺的煎熬中,张塞把所有的时间精力都倾注到了《武林史 · 当代卷》的写作中。

面对谷雨节的惊变和弃誓行动的浩劫,有的人选择抗争,有的人选择背叛,有的人选择逃避,有的人选择遗忘……而张塞选择了记叙,把一切化为文字,记入历史。而这文字也将通过《晓生评论》在整个江湖中流传。

这起初让张塞感到有些惶恐,但过去的一年多里他跟着孟婆颠沛流离,让他以最近的距离感受到谷雨节之变后整个轩辕朝发生的剧变,让他能够亲眼目睹武林传统的中断,信任的崩塌,侠义的沦丧。

他想起黄毓教授在临终前鼓励他的话:你现在正生活在当代最重要的历史事件当中啊。

他也经常回想起隐市里谢雪莹点中他穴道之后说的话:你就留在这里,用笔记录即将发生的惊天动地和激烈悲壮吧,这才是你最擅长的。很快这个世界会重新充满了谎言和背叛,充满了颠倒黑白。用笔记录下那些真相,记录下那些善良与忠诚吧,把这些保存下来,留给后人……

那时的谢雪莹恐怕已经下了自尽的决心,这是她给张塞做好的安排。他们一共只相识了半年,这六个月里张塞总是畏畏缩缩,几乎从未对谢雪莹袒露过心迹,可是她却像多年的知己那样读懂了他的志向。

在他们这一代人里,张塞大概是对这场武林浩劫最有心理准备的。从姑苏城里浴血而出的时候,他一路上看到很多青年侠客脸上那种毫无准备、完全无法接受现实的痛楚,他们从小徜徉在武林最美好的时代里,沐浴在太祖轩辕的恩泽之下,享受着武校师长的宠溺与世俗社会的艳羡,完全没有预料到会有这样的灭顶之灾。

但张塞是学历史的,他深知一百七十多年的时间在历史的长路上只是短短的一瞬,泰极生否,是历史逃脱不了的宿命。燕子坞危机解除时,他从来没有觉得这是胜利,朝武联会的波谲云诡、未央宫禁令的意味深长以及姑苏城里的暗流涌动都让他知道危机在步步迫近,从黄毓教授笔记里面读到的许多从前不曾知道的史实更是让他越来越悲观。

不过他也明白,就算他比一般人更能预见局势的发展,他也无力去阻止或改变任何事情。他只是一介书生,武功低微,越是重要的事情他会办得越糟糕,更何况是去面对这种天翻地覆的大事。他唯一能够做的,就是把这些刀与剑、血与火的片段记叙下来,把真相留给后人,这是他参与到这段历史中的唯一方式。

一直以来他都是这么想的,直到遇到孟婆以后,他开始不那么肯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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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塞瑟缩地路过大殿后面的几排僧舍,每一间都挤满了逃难的人。他们都是因江淮流域朝廷和寒山盟激战而失去家园的人。他们当中有很多老人和孩子,许多人挤不进屋里,只能裹着单薄的衣物和毛毯蜷缩在檐下。

他们全都满怀敌意地瞪着张塞,因为他和孟婆两人霸占着一间相对宽敞和温暖的禅房。

张塞不敢逗留,走到寺后的树林里又砍了四捆木柴,用绳子串起来小跑着背回了禅房。他将柴禾整齐地叠放到墙边,然后故意大声地数了一遍,算是告诉孟婆足够烧到天亮。他等待着孟婆表示满意,这样他就可以去写《武林史》了。但孟婆却一声不吭。张塞转过头,透过黑暗看到孟婆紧闭着双眼,似乎很不舒服,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孟婆露出这种难受的模样。

这时候,他的胸口突然发出蓝色的光芒。

张塞吓了一跳,他从衣兜里掏出一个黑色的方盒。这正是他从周远那里拿来的须弥芥子斛。孟婆告诉他,谢雪莹逝去的时候,须弥芥子斛就在她身边,因此能够刻印下她的所有人格、经历以及知识记忆。张塞于是就一直像宝贝一样把这个盒子带在身边。

须弥芥子斛发出更加耀眼的蓝光。张塞一共只看到过两次须弥芥子斛发出蓝光,一次在沧浪亭,另一次在月柳街,都是在自然力形成的结界的入口附近,但这一次,蓝光要远远更加明亮,让张塞几乎无法直视。

张塞把须弥芥子斛放到桌上,想拿个什么东西盖起来,却听到禅房外面传来僧众的惊呼。声音变得越来越响,有越来越多的人汇集过来,显然是发生了可怕的事情。张塞小心翼翼地走到屋外,看到从各个僧房里走出来的僧人都看着天空,他于是也抬起头,看到了空中那惊心动魄的景象。

在一轮格外明亮的圆月照耀下,大约十七八头驯雁正在天空的几个角落疯狂盘旋,发出阵阵刺耳的哀嚎,然后一起急速坠落。明净的天空背景里没有任何其他的东西,没有猛禽,没有羽箭,但是那些驯雁却莫名的失去了方向,无助地坠落,仿佛黑暗的大地上打开了地狱的入口,正将这些生着翅膀的生灵吸进去。

张塞吓坏了,他跑进屋内大喊,「驯雁……好多驯雁全都掉下来了!」

可是孟婆却没在藤椅上。张塞更加害怕,脚下却被什么东西一绊险些跌倒,他低下头发现竟然是孟婆直挺挺地躺在地上。

「前辈……前辈……你怎么了?」

张塞忙跪下来查看,他从来没有如此靠近过这个老太婆,一股腐朽的味道扑鼻而来。孟婆紧闭着眼睛,嘴唇比平时更没有血色,额头上渗出一颗颗汗珠,双手握着不住地颤抖。张塞第一次看到孟婆这样。虽然她老态龙钟,但皱褶的皮肤下分明藏着一副强健的身体,一年多里连个喷嚏都没打过。但此刻她却气息奄奄,真的像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张塞伸出手指搭住孟婆的脉门,想凭他三脚猫的药理知识尝试急救。可是孟婆虽然还在出汗颤抖,手腕上却触不到任何脉息。张塞吓得撒开手,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过了一会儿,须弥芥子斛幽蓝的光缓缓熄灭,外面的叫喊和噪杂的脚步声也渐渐止息。

孟婆恢复了平缓的呼吸,过了一会儿慢慢睁开了眼睛。张塞将她搀起来,扶到藤椅上坐下。她的面色好了一些,但仍像是大病了一场。

「前辈,你不要紧吧?」

「放心,我还没死。」孟婆这种讥讽的语气倒是恢复了她以往的腔调。

「前辈,刚才须弥芥子斛发光了……然后天上十几只驯雁都……好像突然发疯了……然后你就一下子……这是怎么回事?」

「不止是刚才那些驯雁。」孟婆说话时气息仍十分微弱,「而是整个中原,今夜起飞的所有驯雁都一样。」

「整个中原?」张塞惊呆了,「所有的驯雁……都跟刚才一样?都掉下来了?」

如果是这样,那岂不是轩辕朝的整个空中通讯全都瘫痪了!那么多商务往来,那么多政令传达,会乱成什么样子!

「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所有的驯雁全都一起发疯了呢?」

「它们……并没有发疯……」

「可是刚才十几只驯雁在空中乱飞乱叫,完全不是正常的样子。」

「是的,但那不是发疯,反而应该说,是驯雁都清醒过来了。」孟婆意味深长地说。

张塞迷惑地摇头,不知道孟婆是什么意思。

「你是研究历史的,应该知道驯雁是怎么训练的吧?」

「是给它们喂食易徙丹。」

「易徙丹是谁发明的?」

「是谭岩谭大人发明的。」这些都考不倒张塞。

「那你知道谭岩、柳铭卿和李天道曾经交往很深吗?」

张塞没有马上回答。这样的事情在武林史的课堂上肯定不会提及,但张塞在黄毓教授的笔记里确实读到过。

「那是在扬州事件之前,他们还不知道李天道是那样的人,他们只是一起探讨药学。」张塞还是想为谭岩和柳铭卿这两位英雄人物做一些辩解。

「探讨药学?」孟婆冷笑,「难道李天道会对治疗伤寒和痢疾感兴趣?」

「也许也包括了……探讨长生不老药。」张塞只好说道。黄毓教授的笔记里有一段讲述了李天道在扬州曾经和谭岩、柳铭卿探讨长生不老之术。

想长生不老,这一直是许多家财万贯和手握大权的人绕不过去的一个心结。秦始皇不是第一个,李天道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太组轩辕固然雄才大略,但是子孙一代代传位下去,最终也难以免俗。那时的皇上轩辕炽,也就是六皇子的爷爷,就沉迷于长生不老,是他指示药督府总管谭岩展开相关的研究。谭岩最开始走的仍然是通过药物让身体保持年轻的老路子,因此很快就陷入了困境,直到遇见了李天道才获得了突破。李天道另辟蹊径,索性放弃身体,从头脑,从经历、人格、知识记忆去寻找转生的方法。他的这些灵感当然是从《慕容家书》里获得的。

「你倒是没白研究历史。」孟婆没想到张塞居然知道这些。

「可是这和驯雁有什么关系?」

「你既然知道这段过往,那就应该能猜到易徙丹其实只是研究长生不老药的一个副产品。」孟婆说,「其中的原理,和金蛊毒王散、神迷散也都是一脉相承的,都是对生灵头脑的操控。」

黄毓教授的笔记里没有直接写这些,但是张塞承认孟婆的话是合乎逻辑的。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当年扬州事件最大的谜团——李天道是如何能够获得那么多金蛊毒王散的?这一点所有的史书和教科书里都语焉不详。如果李天道根本就是参与了皇上亲自授意的研究,那么获得各种稀有甚至管制的原材料也就顺理成章了。

「所以前辈的意思是……驯雁本来就是用毒药喂养出来的?」张塞问。

孟婆点点头,很难得地流露出赞赏的眼神。

「驯雁从前的样子,才是发了疯。大冬天的,一群大雁朝着北方飞,这才是不正常。」

张塞听懂了孟婆的意思,「所以刚才这些驯雁反而是突然清醒过来,才会乱飞乱叫……」

「但是是什么力量,可以让整个中原的驯雁一下子摆脱了易徙丹的控制,突然清醒了呢?」张塞想想更觉得害怕。

「这个问题问到点子上了。」孟婆森然一笑,「这种力量,慕容复做过研究,李天道懂一些,你的好朋友周远,现在已经懂得更多……你不用着急,你将来也一定会懂,这种力量跟整个人世,跟你们所有的人都息息相关。」

张塞注意到孟婆说的是「你们所有的人」,就好像她自己不是人一样。

「我……也会懂?」

「是啊,你也会参与到这个事情里,不管你愿不愿意,周远有周远的宿命,你也有你的宿命,但是你必须要先从学会我教你的武功开始……」

孟婆又提到了教武功的事,这让张塞感到紧张。

「可是……我恐怕不行的。」他说,「我从来帮不上什么忙,要帮也是倒忙,我这个人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我真的只适合坐在那里,记录历史。」

孟婆嘿嘿笑了起来,很快又开始重重地咳嗽。张塞走到炉火边倒了一杯热水递给她。

「记录历史?」孟婆喝了一口水,「再过一两年等轩辕昊把寒山盟灭了,把所有反抗的江湖中人都杀了,你觉得一百年后人们看到的会是谁写的历史,会是怎样的历史?」

「不会都杀光的。」张塞说,「所以,才更需要有人把事情的真相记录下来,流传下去啊。」

「真相?你真的觉得你整理的《武林史》都是真相吗?」孟婆把水喝完,「扬州撒毒,鬼蒿林毒攻,这里面的真相,黄毓应该都知道,他为什么没有写到正史里面去?」

「可能是黄教授觉得这些事情缺乏直接证据支撑吧。」

「是啊,很多发生过的事,永远也不会有直接证据支撑,就算你记录下来,就算你发到《晓生评论》上去,最终也只会是野史,甚至沦为所谓的阴谋论……谷雨节的真相,大概最终也是这样的下场。」

「不会的。」张塞摇头。他当然不能接受孟婆的说法,但一时也没想好该怎样去反驳。

「很多事情成为历史以后,真不真相都无所谓了,后世的人们还不是照常生活。甚至有的时候,真相反而让人不安。比如华山会盟,真的是如朝野各方赞颂的那样吗?华山备忘录,真的是太组轩辕主动倡导的吗?还是因为他是凭借武林的力量推翻了青阳朝而被迫做出的妥协?但人们宁愿相信华山会盟是一派祥和,朝廷和武林携手揭开江湖的新篇章,而不是充满了利益纷争、阴谋诡计和明枪暗箭。」

「阴谋诡计和明枪暗箭?」

「你知道华山会盟的时候,华山掌门的长子死在重阳剑下的事吗?」孟婆说,「如果你知道,那么风伯年在江武会议上亲手毁掉华山备忘录就不奇怪了……」

这件事,张塞真的是从来没有听到过。

「前辈,这事我从未在任何史料上读到过。」张塞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孟婆面无表情地说,「因为当时我就在华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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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婆说这话的时候张塞正准备把水杯放回炉边,他脚下一颤差点跌进炉子里。

不需要燕子坞博士备选的历史功底,每个人都知道华山会盟发生在轩辕元年,距今一百七十六年。如果是别人,张塞早开始骂人了,但此刻坐在藤椅上,浑身散发着霉腐味,波澜不惊地说出这话的人却是孟婆。

孟婆看着张塞呆若木鸡,想说些什么又说不出口的样子,忍不住冷笑了两声,「这世上还有很多所谓的真相,远远超乎你的想象,问题是你想知道吗?」

张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时候他听到门外传来好多人的脚步声。

「肯定没看错,老太婆快要死了,我亲眼看到她摔到地上。」一个声音说道。

很快禅房的们被推开,四个粗壮的男人闯了进来。张塞看到门外不远处还有十几个人探头探脑地在窥视。

张塞心里知道不妙,所有在云岩寺避难的人都在觊觎他们这间禅房。他紧张地去看孟婆,她依然气息奄奄地坐在那里。

「这么宽敞的屋子,就你们两个人住太浪费了吧。」带头的男人说道。其他三个男人散开来,查看屋子的各处,其中一个走到桌边,伸手去翻武林史的手稿。

「你……别碰那个!」张塞走过去想保护手稿。但是那个男人用另一只手突然反手一掌朝张塞劈过来。

张塞侧身躲过,出掌去抓他的肩,想迫使他把拿手稿的手撤回来。

这原本也算是精妙的一招,但是那个男人显然是练硬派功夫出身,沉肩抬肘直接就冲张塞撞了过去。这种鲁莽的打法遇到内力强的高手肯定会被轻易反制,但他就是看准了张塞内功不济硬来。张塞无奈只能撤掌格挡,一下子被他撞得向后退步,撞在一个木架上,把木架撞得粉碎。

「就你这点功夫,就不要来找事儿了。」带头的男人讥讽地说道。他和另外两个男人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孟婆的身上,三天前他们流落来到云岩寺的时候,就想打这间禅房的主意,但是在孟婆手下吃了亏。

张塞期待孟婆能够像三天前那样出手,以她的武功,这四个男人加起来都走不到第二个回合。

但是孟婆却低声说道,「这间屋子就让给你们吧,我们去别处。」

「老太婆快死了吧。」带头的男人得意地说,「算你识时务。」

那个拿着《武林史》的男人看了看手稿,无聊地扔到地上。张塞忙走过去捡起来。男人这时又看到张塞刚才放在桌上的须弥芥子斛,颇有兴趣地拿起来端详。

「老大,这好像是个好东西。」

「还给我!」张塞这下真的着急了。

张塞的样子更让带头的男人觉得这东西不寻常,他把须弥芥子斛拿过来,仔细地观察。

「还给我!」张塞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

男人左手用力一甩,强劲的掌风把张塞带得一个踉跄狠狠撞到了桌子上。但是张塞顽强地回过身来还是要冲过去抢须弥芥子斛,却没提防旁边的男人,被他偷袭一拳正打在脸上,鼻子嘴巴一起血流不止。张塞失去平衡,直接摔在孟婆的藤椅边上,把原本就不结实的藤椅撞散了架,孟婆也摔到了地上。

「快点收拾东西吧。」带头的男人把须弥芥子斛拿在手上一掂一掂地把玩。

「这是我的东西!」张塞抹一把仍未止住的血,又冲了上去。

「真是自讨没趣!」左右两个男人一边骂着一边夹攻过来,使的都是刚猛路子的武功。

左边男人的拳先打过来。大概是准备彻底断了张塞反抗的念想,这一拳使出了十成的力量。张塞抬左手去格挡,同时右手软绵绵地发出一掌,击向男人的手肘。

男人几乎要笑出声来,小孩打架也比这力气大点。他那一拳的行进路线不变,只是用另一只手去拨一下张塞那一掌。

两人一交错,张塞立刻被男人刚猛的一拳打得退后了好几步,但是那个男人在张塞掌力触及之下立刻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呼,整个前臂如折断一样垂了下来。

剩下三个男人都呆住了。明明是那样软绵绵的一掌,明明伸手拨开了,怎么会造成那么大的伤害?而且像他们这样练硬派功夫的,就算被铁棍直接打断腿也不会哼半声,发出那种嚎叫,一定是遭受了难以承受的痛苦。

男人撸起袖子,发现自己从手腕到手肘的皮肤都变黑了。

「小心,他会那个老不死的武功!」

他们看出来张塞刚才施展的招数跟之前孟婆那种阴毒的武功一脉相承。领头的男人把须弥芥子斛轻轻放到桌上,然后几个人一齐后退。

「这屋子,我们不要了。」他们武功不算很高,但是却很能认清形势,及时认怂保命,这也算是一种行走江湖的能力。

但是张塞却一脸狠毒地追了上去用手背直接拍向领头男人的腹部。他这一下移动也极为怪异,脚下没有明显的发力,整个人就像皮影戏的纸板人那样平着就移动了过去。

领头的男人一边疾退一边惶恐地伸手格挡,但挡了就跟没挡一样,在张塞掌力触及下全身猛然一震,同样发出凄惨的呼号。

张塞一闪身又扑向了剩余的两个男人。

「别打了!」孟婆吃力地站起来,喝住张塞。

几个男人趁机夺门而出,没命似地跑得无影无踪。

「我们快离开,一定会有江武营的人来调查驯雁的事。」

张塞喘息了几下才从刚才阴狠的情绪里恢复过来。他意识到对第二个男人发起的攻击是毫无必要的,但是一旦使用了孟婆教授的武功,他就会不自觉地陷入一种阴狠的情绪中。

张塞走到桌边拿起须弥芥子斛,用手轻轻擦拭,小心翼翼地放进衣兜里。然后他收拾好手稿,背起行囊,搀扶着孟婆走出禅房。所有的僧侣和流民都躲在远处探头探脑地看着他们。

两人离开云岩寺,沿着白鹭江往下游走。刚走到渡口的时候,一骑江武营的军士果然沿着山道疾驰而来,冲进了寺里。

张塞庆幸他们及时离开,他找来一艘破船,摇着浆载着孟婆渡向江对面。

江上飘起了大雪,在刺骨的江风里,一只麻雀体力不支地落到船头,抖动了几下,倒在船板上死去了。但是张塞在雪中却不再瑟缩,摇浆的手臂也格外有力,显然是运起了孟婆传授给他的内力。孟婆坐在船头,月光照着她似笑非笑的表情。

「学会了这武功以后,接下来呢?」张塞问,「到底要怎么样,你才可以让谢姑娘复活?」

他想到刚才差点被那几个男人夺走须弥芥子斛,夺走谢雪莹留下的记忆,顿时愤怒和害怕,夹杂着对谢雪莹的思念一起涌了上来,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等你准备好了,我会告诉你需要做什么。」

一年多来每次张塞问这个问题,孟婆都是这样回答他。

张塞摇了一会儿桨,又说道,「可是我今天一定要弄明白,你真的可以让谢姑娘活过来吗?」

孟婆靠在船舷上,对这个问题显然很不屑。

「谢姑娘的身体,肯定已经腐烂了,所以她究竟要怎么复活?是像李天道那样……通过别人的身体转生吗?」张塞不依不饶地继续问。

「李天道的转生?」孟婆更加不屑,「你告诉我,李天道真的复活过吗?」

「难道没有吗?在试剑台上,杨教授、周远还有王仙子都是亲眼所见,而且还跟他对话了的。」

孟婆仍是阴阴地笑,「那我问你,如果李天道当年拓印两份记忆图谱,除了慕容迟以外,再找一个叫慕容早的人进行移植,那么究竟哪个是李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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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塞手中的浆停了下来,这个问题把他问住了,他从来没有想过这样一种可能性。

「李天道并没有真正复活。」小船在江心碰到旋流,开始缓慢地转圈,「只是慕容迟的记忆被新的记忆取代了,他被新的记忆欺骗,认为自己是李天道,仅此而已。」

张塞想了一会儿,不得不承认孟婆的说法是有道理的。光是经历、人格和知识记忆的移植确实不能算在真正的意义上让李天道复活了。如果有多份记忆副本,就可以让多个人拥有一样的记忆,但他们更像是用模具印刷出来的《兰亭集序》,而永远不可能是王羲之原本的那幅真迹。

「所以……慕容公子和李天道,他们都弄错了?」

「慕容复可没有想转生,他只是想改善姑苏人的人格。只有李天道才想用这套理论实现永生。」

张塞一想确实是这样,从慕容公子到周远,他们只是想解开人格之谜,只是在尝试复制和修改人格。

「不过李天道能从人格记忆的复制想到利用这个去转生,也算是奇思妙想。」张塞说道。李天道当然是大魔头,但张塞由衷地认为他跟慕容复、周远是一个量级上的天才。

「这有什么了不起,是我告诉他的。」没想到孟婆却冷不丁说出这样一句。

「是你告诉他的?可是前辈……你明明知道这样是行不通的啊?」张塞又是惊愕又是不解,「这不是故意误导他吗?」

「对啊,我就是要让他走入歧途。」孟婆说,「李天道不是第一个想要永生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我的使命,就是让他们都走入歧途。」

张塞更惊讶了,这是孟婆第一次说到「我的使命」这样的话。

「很奇怪吗?」孟婆看着张塞,「慕容复有慕容复的使命,周远有周远的使命,我有我的使命,谁也逃避不了上天安排的宿命。」

所以活了两百年的孟婆也是有使命的。只是这个使命非常怪异。但是张塞想了一会儿,却渐渐觉得也不是那么难以理解。

孟婆是谁?她是奈何桥边的那个煮汤的妇人,她的工作就是让每一个逝去的人忘却前尘旧事,换句话说,她的工作就是确保阴阳两界的秩序,确保没有人能够超脱生死。

永生,是孟婆最大的敌人。

「所以前辈……既然你说要把他们引入歧途,那就说明是存在一条正途的,是不是?」张塞顺着孟婆的话突然想到。

孟婆第一次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笑了。

「你的谢姑娘比较走运,不是每个人死的时候身边都有须弥芥子斛的。」

孟婆的话让张塞心中燃起了强烈的希望,但他随即又问道,「可是……如果须弥芥子斛只是保留了谢姑娘的人格记忆、经历记忆和知识记忆,那也不行啊,这些东西都是能被随意复制的……一定有什么东西,是一个人独有的,是无法复制的,就像是……就像是……」

张塞感到他需要一个词汇来描述他想表达的概念,但是一时又想不出来。

「你是想说魂魄吗?」孟婆问。

「对对,就是魂魄,一个人的魂魄是独有的!」张塞激动地挥舞一下手,「记忆可以通过芥沙拓印成图谱,可以用方程来表达,甚至可以实际进行提取、植入的操作,而魂魄……应该不能……应该是一种完全不同的东西……」

小船在江心旋转得越来越快,张塞也觉得自己越来越晕。

「你喜欢魂魄这个词,西域来的人会说是灵魂,如果是云岩寺里的僧侣,会用『神识』这个词……但本质上,都是为了表达一个大家不甚了解的概念,那就是一个人所独有的意识与存在。」孟婆说,「这个东西,恐怕是这世间最为深奥的概念,了解了这个,才能走上所谓永生的正途……」

张塞握住船桨,让船稳定下来,重新对准江对岸。

「可是前辈,你刚才说了,你的使命是不让任何人找到永生的正途,那你又如何允许谢姑娘复活?」

「我的使命,是守护轮回的法则。」孟婆说,「很快就会有人,非常强大的人,来挑战这个法则。李天道要消灭扬州城的堕落,慕容复想救赎姑苏人,他们都认为自己在做正确的事,但实际上却会带来灾难。这个人也一样,他想要渡人超脱生死的苦难,但如果轮回的法则被破坏,这个人世也将走到尽头,这一次,我没有把握能够阻止他,但有一个人可以,那就是你。只有你,可以把他诱入歧途,如果你能完成这件事,我可以让谢雪莹真正复活作为交换。」

孟婆说到这里走到船头,把刚才死去的麻雀握到手中。不一会儿,麻雀已然僵冷的尸体竟然动了起来。

张塞张大了嘴巴,看着麻雀在孟婆的手掌中站了起来,一展翅飞入了茫茫的大雪中。

1.4、(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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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王素、周云松和张塞三人都身处寺庙中多少有一些巧合的话,周远此时此刻也恰好在一座佛寺中却一点都不奇怪。

谷雨节从血流成河的姑苏城逃出来以后,周远和深慧就一直在造访各种寺庙。

在解除了封禁的沧浪亭里,继承了传教长老记忆的谢雪莹告诉周远,自然力并不像大家想当然的那样是恒定不变的,而是正在不断衰减中。更要命的是,自然力不仅是内力和武林的基础,也是这人世间情爱存在的必要条件。在沧浪亭结界的冥室中,周远亲身体会了离开了自然力的那种空白和绝望。所谓「千年预言」赋予周远的使命就是去拯救自然力时空的衰亡,拯救内力和武林,继而拯救整个人世。要做到这一点,他必须重走慕容公子的求索之路,而这条求索之路的起点叫做老一寺。

然而没有人知道老一寺在哪里。

深慧是佛门的高材生,从小就在少林寺藏经阁里博览群书,却压根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两人于是一边躲避朝廷的围剿,一边漫无目的地在中原各地四处寻访,从城市到乡村,从深山到幽谷。自禹、孔丘、郦道元、玄奘、郑和、徐霞客之后,华夏历史上再次有人踏上了一条漫长的求索之旅,只是求索的目标要荒诞离奇得多。

他们是孤独的行者,是未带地图的旅人。

照月大师说过,轩辕朝一共有大约三万座寺院。过去的一年多里,周远和深慧已经亲身到访过三百三十五座,而通过查阅户册典籍、村县方志等间接打探的方式已经覆盖了至少五千座。

寺庙按理说比较好找。相比饭馆旅店,寺庙存续的时间会长很多,各地的方志也往往会记载,除了重大的战乱和历史上几次著名的灭佛运动,寺庙的香火一般都能延续。然而两人一年多来除了增长了各地寺庙的见闻,足以写出好几卷「轩辕朝寺庙发展沿革」以外,却没找到任何有关老一寺的线索。

没有任何书籍典册上出现过这个名词,也没有任何人听说过这样一个寺名,很多年长的僧人特别肯定地告诉他们,整个中原五千多年来都不曾有一座庙宇叫这个名字,他们一定是搞错了。稍微负责一些的和尚会跟他们解释说,「老一寺」这个名字根本不通,无论在世俗语汇或者佛家箴言里都没有意义,找不到典故出处,也没有任何吉祥譬喻,因此没有人会给寺庙起这样一个名字,叫他们不要再白费力气了。

那么,老一寺真的是一座寺庙吗?周远当然也有过这样的疑问。「寺」这个字最早并不是指佛寺。大理寺、太常寺这些地方显然不念经礼佛,或许老一寺也是一种和佛教完全不相干的所在。可是周远清楚记得当年在鬼蒿林里他曾经到过玄机谷的一间密室,看到过地上绘制的七幅图案:第一幅是燕子坞的语嫣楼,第二幅画的是姑苏城,而第三幅描绘的就是一座依山傍水的宝刹。经历完燕子坞的危局,他很快就卷入了姑苏城的动荡,这七幅图画似乎隐隐在指引着他命运的走向。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老一寺就应该是一座寺庙。

所以,他们还有两万多座寺庙要去查证,而如果传教长老的话是准确的,自然力时空只有九年不到的存续了——换句话说,自然力时空已经加速衰减了一年多,距离急速衰减还有不到六年。

1-4-2 :h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294357469/?_i=9404245aeJbdyt

周远和深慧从姑苏城逃出来后,首先往西南折返,经安庆、九江入赣南,直至两广。这样做一是因为轩辕昊的兵力在南方的部署相对较为薄弱,二是两人判断「老一」这样的词汇有可能出自某种南方的方言。自从六祖慧能建立南宗,在广州弘化宣法,德音远播,岭南各地也相继建立了大量的庙宇。

但是周远和深慧在两广游荡了半年却一无所获。两人于是又沿韶关、郴州北上。待到过了襄阳,正好遇上朝廷的军队和寒山盟激战,两人被迫避入了蜿蜒绵长的秦岭。

当然,周远一路上并没有闲着。

几乎每造访一座寺庙,周远都会借来一些佛家经卷,路上让深慧一一讲解给他听,然后把经卷还到下一座寺庙,同时再借新的经卷。从《jingang 经》、《huayan 经》到《miaofalianhua 经》,从《zhongguan 论》、《dazhidu 论》到《yujiashidi 论》,可谓经律论三藏一并研习。遇到不解处,两人也会向寺庙里的高僧求教,一起讨论,相互印证。

佛陀很多深奥的箴言当然让周远印象深刻,但是周远最感兴趣的,还是佛教学说中独一无二的「微尘说」——微尘、芥子、恒河沙,总之,大千世界最终还原为极微的颗粒。

在中原的哲学史里,和佛陀差不多时代的墨子也提出了类似的观点,他把组成万物的基本微粒称之为「端」。西域也流传过来所谓的「原子论」。这类哲学思维的共同点是认为世间万物能够抽丝剥茧地被不断分解和还原,直到剩下一个最基本的结构,这个基本结构的终极规律决定了世间万物的所有性质。这样的哲学体系被黄药师称为「还原论」。

但是还原论总是会碰到一个绕不过去的问题,那就是什么才是「最基本的结构」?如果万物皆由「微尘」构成,那么这个微尘还能继续被分解吗?也就是说,这个微尘本身有尺寸吗?如果有,那么从逻辑上讲就应该能继续被切割,就像庄子说的,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如果没有尺寸,无法被继续分割,那么这颗微尘就是佛学中所谓的「无分微尘」,可是,一粒粒没有长度尺寸的无分微尘又怎么可能合在一起组成拥有长度的物体呢?

墨子没有对这个问题做出解释,佛经和西域的哲人对这个问题也语焉不详。

中原的哲学后来则采用了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思路。用黄药师写在《落英集》中的话来说,叫作「整体论」。整体论不关注微观的基本结构,也就回避了物质是否无限可分的难题,而是关注一系列对象或者系统整体呈现出来的性质以及互动的规律。整体论认为一个整体可以呈现出其组成个体所不具备的性质,也不必然可以由个体的规律来解释。「阴阳学说」就是典型的这种思路的产物。

阴阳学说在很多方面,特别是武学和药学发展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几千年发展下来也未曾遇到太大的挑战——直到周远在听琴双岛的布郎屋里悟出了量子武学的规律。

根据量子武学,自然力不再被当作连续流动的「气」来看待,而是由一个个离散的基本单位——量子——所组成。必须要理解量子的规律,才能够真正建立自然力的完备框架。这就是典型的「还原论」的思维。

一个有力的证据就是,阴阳学说,即黄裳——张三丰体系所依托的基本原理,无法解释类似降龙掌法这样的武学现象,必须要等周远写出表达量子规律的方程,降龙掌法对自然力的运用才能得到更准确的解释。

量子理论的成功,算是「还原论」对「整体论」的一次胜利。但是从武学到宇宙到生命现象等各种领域,这两种哲学思维的较量却远远没有结束。

慕容公子为什么选择周远,而不是别人,去拯救自然力?这个问题周远已经问了自己千百遍。他坚信,这其中一定跟他领悟的量子武学有关系。

在沧浪亭结界的冥室里,他和王素一起感受到了完全失去自然力的那种可怕滋味,在那里,仿佛一切美好与希望都消失了。然而,在王素完全找不到内力感应的时候,他却最终唤起了量子内力——也就是说,在完全没有自然力的地方,量子内力却可以「无中生有」。

量子内力能够凭空产生的原理显然对于拯救自然力的衰亡是一条重要的线索,因此周远必须要去窥探他自己创立的量子理论背后更深的奥义。

1-4-3 :h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294354193/?_i=9404269aeJbdyt

寒山盟与朝廷的战局十分胶着,大大小小的战役持续了快两个多月。周远和深慧就一直被困在秦岭中这座叫「天若寺」的寺庙里。深慧刻意不再往西走向秦岭的深处,因为那个方向横亘着雄伟的青冈梁,而青冈梁的主峰是孤鸿岭,是魔教曾经的总部。

天若寺的主持金达大师外出云游,已经一年未归,寺里上上下下由一位叫欢晓的书记僧打理。这位书记僧倒是非常客气,给他们在后院安排了一个清净的小院子。

院子里一共三间厢房,很快其中的两间就被周远放满了各种自制的仪器,他向书记僧要来了许多佛沙,装在一堆瓶瓶罐罐里,每天做着各种实验。

院子直通后山。周远做实验累了以后,会到后山去散步。山坳里有一个很大的水塘,三面被杉树林包围。那些杉树高大笔直,看上去应该都有百年以上的树龄。其中最大的一棵巨树,枝杈已经全部干枯光秃,仿佛死去多年。但书记僧告诉他,不管这棵树冬天看上去多么地没有生气,一到春天,却总能发出嫩枝。每年如此一枯一荣,周而复始,颇有佛性,因此主持金达大师特别喜欢到树下静坐。

周远便也常常坐在水塘边思考和发呆。

水塘从中间被一排木栅一分为二。书记僧说,在很早的时候,整个山头周围上百亩地都是天若寺的寺产,但过去的几百年里,这些田地陆续都被卖了出去。前几年,金达大师又把这个池塘划出来一半卖给了山下的富户。那位富户早就看中了这个池塘特别的水质,养出来的鱼味道极为鲜美。

于是这个水塘就变得非常有意思,木栅的这一边,都是寺里僧众和善男信女放生的鱼,而木栅的那一边,都是养肥了要被捕捞去让人食用的鱼,仅仅一线只隔,却是截然不同的命运。最讽刺的是,这位富户每年在四月初八释迦摩尼诞辰的时候,还会带着全家人来烧香祈福,然后从木栅那一边捞出几条鱼放到木栅这一边来放生积德。

天若寺不少僧众都认为这个事情非常不妥,但是金达大师却对此不以为意,还觉得很有禅意,给这个水塘取了个「半生池」的雅名。

周远初来半生池边静坐的时候,偶尔会捡起地上的碎石子,扔向池中。宁静的水面会激起一层层的涟漪,向四周扩散开去。

水池中间的木栅正好有两个很细的缺口,涟漪散播到那里后就重新以两个缺口为中心化出了新的涟漪,两处分别衍生出来涟漪交叠在一起,波峰与波谷,相互叠加或抵消,在那一半湖面形成了更加细密的波纹。

对于任何一个学过高等武学原理的人来说,这幅图景肯定不会陌生。这种现象叫做干涉,是波的一种最主要的性质。

张三丰除了构建起整个武学的框架之外,另一个重要的贡献就是提出了阴阳力具有波动性的假设。他在鬼谷子、王充等格致大家对水波和声波研究的启发下,最终创立了武学史上最具创造力的一套武功——太极。太极本质上就是运用了波动现象中波峰波谷相互抵消的原理,从而可以产生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消力于无形的神奇效果。

张三丰去世以后,他的弟子,武当七侠之一的俞莲舟对阴阳力的波动性进行了更为细致的研究。他将墨子和他门徒的「小孔成像」实验进一步延伸,做了武学史上著名的「内力双缝实验」。内力穿过两条狭窄的石缝,在远端的沙板上留下深浅相间的条纹印迹。俞莲舟的实验证明了阴阳力的波动性,而波动性反过来也更加印证了阴阳力是连续的。

因此当周远创立了以「不连续性」为假设的量子武学后,俞莲舟的双缝实验就成了他心头一直想要解开的谜团——如果用量子内力进行双缝干涉实验,还会看到深浅相间的条纹印迹吗?

周远终于在天若寺找到了实验所需的各种材料,于是和深慧在半生池边的杉树林里做了武学史上意义深远的「量子内力双缝实验」。

周远认为量子内力在锆英板上应该只留下与石缝相对应的两条印迹,因为量子内力是离散的,不可能是波。然而令他震惊的是,和深慧的少林内功一样,亢龙有悔在锆英板上同样留下了深浅相间的多个条纹——不连续的量子内力竟然也像波一样发生了干涉!

「我倒觉得这不奇怪。」深慧告诉他,「量子内力一定是具有波动性的,否则在姑苏城的齐门,降龙掌法和须弥山掌就不可能形成叠加,震断城墙……」

周远知道深慧说的没错。可是这和量子武学的基本假设却是矛盾的。

从那以后周远就开始魔障了。他到半生池边独坐的时间越来越长,吃饭的时候会突然停住,不知所云地自言自语。他开始整夜整夜的失眠,不知疲倦地阅读佛教的经卷,跟深慧一遍一遍地争论。

深慧很担心周远的这种状态。当他打听到襄阳战事结束后,立即提出重新出山去寻找老一寺。但是周远说什么也不走了,他坚持要留在天若寺继续实验,他深信参透量子武学背后的奥义才是拯救自然力时空的正确路径。

深慧劝不动周远,只能自己一人出山,到齐鲁平原和关外去继续寻找老一寺。

1-4-4 :h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294354326/?_i=9404285aeJbdyt

深慧离开后周远变得形单影只。寺里的僧人们早就刻意避开这个古怪的人,整月整月的时间里,周远不说一句话,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坐在半生池边。

在冥想和实验的间歇,他会思念起母亲。儿时母亲在溪边给别人家洗衣服的时候,周远就是这样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田埂上,看着蒲公英随风飞舞,听着枝头的鸟鸣,数着大路上掀起尘土的一辆辆马车,默诵着昨晚学会的诗词,直到夕阳西下,母亲疲惫的身影出现在远方。

那时候的母亲还很健康,可即使每天累到精疲力竭也无法存够他去燕子坞的学费,如今她已苍老残疾,孤独一人更不知在何处是怎样谋生。

如果在天涯海角的某个地方,母亲听说自己终于打破了丹田通经的宿命,开创了一条全新的武学之路,掌握了这么多年来赫赫有名的武学前辈都未能弄清楚究竟的高深武功,一定会感到由衷的安慰,欣喜自己孩子超人的武学天份没有白白浪费。

如果她知道自己的孩子不仅化解了燕子坞的人质危局,拯救了两校的师生,还跨越千年默契地纠正了慕容公子犯下的错误,阻止了沧浪亭结界里的芥沙发射,挫败了崔敏虬想奴役所有姑苏人的阴谋,也一定会感到无比的骄傲。

母亲悄然离去时托邻居带话给他——如果有一天他取得了大的成就,她不用担心自己成为儿子的负担时,会回来与他相见。

周远为燕子坞和姑苏城所作的每一件事恐怕都可以算是巨大的成就,可是他并没有因此得到世人的认可和感激。相反,因为量子武学与魔教教主的渊源,以及他在寒山寺做出的选择让他背负上了此生都很难摆脱的误解。

周远不知道自己的恶名将会以怎样的方式被母亲听到,也无法想象母亲听后的难受与痛苦。不要说过上好的生活,他就连片刻的意气风发都没有来得及,武林的黄昏落日就已经来临,他的肩头也已经猝不及防挑上了难以想象的重担。

可是他仍然期盼母亲能够现身与他相见。他想坐在母亲身旁,详细告诉她所有这一切,告诉她自己这两年多来承受的委屈。他知道只有母亲会相信他的无奈,理解他的选择,会无条件地支持他、鼓励他。

他也很想自豪地告诉母亲,在一次次陷入危急的境况,面对困难的局面时,他既没有不负责任地选择逃避,也没有一味地屈从预言。在每一个命运的岔路口他都尽了最大努力运用自己的独立意志去做出了选择。

当然,他很清楚见到母亲的愿望是一种奢求。只有在特别清朗的夜晚,比如今晚,他会找一个寂静的地方抬头仰望天空,想象着母亲也在某个远方一起注视着那轮圆月。

可是原本平静的夜晚却突然传来一股不安的躁动。

1-4-5 :h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294354378/?_i=9404311aeJbdyt

周远站起身来,走到半生池边。他起初不明所以,但是那种躁动变得越来越清晰和近迫,他反应过来,是夜空中回响着的阵阵绝望的哀鸣。他抬起头,看见圆月的映照下,无数驯雁在空中拼命拍打着翅膀,却找不到方向,它们只是狂野地左冲右突,混乱地盘旋打转……

这种前所未有的景象让周远感到一股寒意,他本能地向后退了几步。这时候,从树林的黑暗处突然走出来一个身影。这身影穿着和天若寺僧侣一样的僧袍,但是周远却从未见过。他的表情里却看不出太多修行的痕迹,没有那种佛法熏陶下的平和与慈悲。他并不去看天上正发生的怪异事件,而是朝周远行了一礼说道,「教主,在下天枢坛坛主班涛。」

周远没有想到一位魔教的坛主竟然一直蛰伏在天若寺里,但他也没有感到特别吃惊。

在沧浪亭,谢雪莹凭借传教长老丁香月残存的记忆告诉周远,为了挽救自然力时空的衰亡必须做三件事。第一件事是阻止王素和六皇子的婚事——这个他已经用最拙劣的方式完成了。

第二件事是要复活光华教的谛教长老庄子玉。这件事情带来的危害可能不亚于破坏王素和六皇子的朝武联姻,但周远还是照办了。他用量子内力唤醒了蛰伏在当时姑苏太守叶伯仁头脑中的庄子玉的记忆。

周远已经在鬼蒿林见过镇教长老应繁锦和施教长老骆一川,在沧浪亭见过执教长老崔敏虬,以及以记忆片段形式存在的传教长老,所以当他见到执、传、施、谛、镇五长老中的最后一个谛教长老时,已经可以非常的平静。

庄子玉比其他几个长老显得更气度非凡一些,也许是依附于曾经仁慈宽厚的叶太守的身体的原因。经过了短暂的迷茫困惑,庄子玉很快就明白了自己的身份处境,明白了周远是谁。他告诉周远,当年李天道在跟他们几个长老讲解记忆移植计划的时候,也把整个无名教千年传延的事情和盘托出。生性高傲的李天道无法接受自己只是一个配角,只是一个为末代教主去完成前序任务的身份,他要去成就自己净化世界的理想,去追逐永生的梦,最终把光华教带向了毁灭。

那李天道原本的任务到底是什么呢?周远问庄子玉。

李天道的任务,就是为末代教主找齐七件超一级兵器。这是庄子玉的回答。而要完成这个任务,就必须把光华七坛的坛主的记忆全部唤醒。

周远于是跟随庄子玉去了寒山寺,用须弥芥子斛放大了量子内力,复活了在场所有蛰伏的魔教教徒的记忆。

李天道放弃了他应当去完成的任务,破坏了无名教的传延。原本负责找寻七大超一级兵器的魔教七坛坛主也在孤鸿岭一战中全军覆灭。然而李天道的记忆移植计划又幸运地保留了这些坛主们的记忆,使得周远仍然有可能亲自去完成这件前序任务。

这跨越千年的宿命真的是玄妙莫测。

但是复活魔教长老必然带来其他难以掌控的后果。庄子玉答应帮助周远寻找七大超一级兵器,但是他始终也摆脱不了自己魔教长老的身份以及对朝廷和武林的仇恨。为了投靠轩辕昊,他将姑苏城几乎全部的江湖儿女都骗到了齐门屠戮殆尽。如今他一定利用自己的朝廷身份暗自运筹帷幄,谋划着新的向武林和朝廷复仇的计划。

这些都是周远未来要一直背负的罪责和心债。

「这是怎么回事?」周远指着天上正纷纷坠落的驯雁问班涛。

「教主,这是大禹锤重现世间的征兆,大禹锤已经解除了封印,我们现在马上启程赶往孤鸿岭。」班涛说道。

在燕子坞读书的时候,周远当然听说过七大超一级兵器。这七件兵器全都是上古时期流传下来的,拥有各种神奇的威力,远超江武府监制的最精良的兵器,因此除了特别批准的倚天剑之外,其他都不允许在江湖上流传。

但周远也记得张塞曾告诉他,除了倚天剑、太阳剑和玄阴剑以外,其他四样,比如大禹锤、女娲石什么的,到底是否存在都不一定,至少在轩辕朝从来就没有出现过。

「我……还有一些实验没有做完。」周远仍惦记着他的量子武学谜题。

「教主,你复活我们不就是为了找寻七大超一级兵器吗?现在大禹锤已经现世了!」班涛说,「很快各路势力都会来抢夺,我们去晚了就来不及了。」

1.5、(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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驯雁纷纷坠落以后,山谷重又归于寂静,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只剩一轮孤月高悬。王素怀中的那一只驯雁仍低低地在发出哀鸣,不知是感应到了同伴的苦痛,还是只是无意识的痉挛。

就在这时候,在东面两座山岭之外,突然传来一声遽响,一道红色的焰火直窜到天空,在空中绽放出长剑与裁衣刀相交叠的图案。一直在王素身边绕来绕去的幼狐蓦地一惊,迅速窜入了一旁的树丛。

王素很久都没有再看到过这个图案了。熟悉的形状让她感到一丝久违的亲切,也勾起了她心中的痛楚。

那是峨眉剑校的学生相互进行联络的信号,剑与刀交叠的图案正是峨眉剑校的校徽,而如果是红色的话,则意味着是遇到了危险。

王素警觉地眺望着焰火的方向,吃不准她到底应该怎么做。刚刚发生了驯雁集体坠落的诡异事件,突然又传来峨眉同门求救的信号。

幼狐又从树丛里钻出来,绕着王素转圈,仿佛在催促她做决定。她犹豫了一会,到柴垛旁找了几把枯草,回到屋里,在暖炉附近做了一个临时的窝,将驯雁僵硬的身体放到里面。

然后她从床头取出倚天剑,纵身跃出寺庙的院墙,奔入了一片群山之中的茫茫黑夜里。

王素深知循着讯号而去的风险。

就算她过去一年半一直在荒野逃亡,也至少在一定程度上能够获知朝廷和武林的最新动向。一个众人皆知的事实就是,峨眉武校已经公开宣布「弃誓」了。

所以这个深山里突然发出的联络信号有可能是一个陷阱,在两座山岭之外的密林里很可能有江武营的大队人马埋伏着,等着收服任何拒绝弃誓的峨眉弟子。

即便不是这样,即便真的是峨眉的毕业生在试图求助或者相互联络,王素也很犹豫是不是应该现身。

寒山寺发生的事情让她成为峨眉历史上自纪晓芙之后最大的羞耻。峨眉曾是她最骄傲的身份认同,可是现在,她宁愿忘却自己是峨眉弟子。如果红色烟火映照之处真的是峨眉同学,王素也不知道该如何相见才能免去难堪。

但峨眉校徽的图案却深深烙印在她的心里,早已变成了一种本能,一种无法抗拒的召唤。

等王素一路屏息凝神,极为谨慎地来到信号发出的树林时,远处两个身影正准备离去。

王素脚下故意发出一些声响,两人立刻同时回过身来,唰唰抽出了佩剑。

王素也拔剑出鞘,将剑一横,剑尖微微颤动。这是峨眉武校极富盛名的动态起手式「英华摇曳」。那两人也是一模一样,将剑横于下颌前方,剑尖微微颤动。毫无疑问,她们都是峨眉同门。

其中略高一些的女生欣喜地放下长剑,走近两步,脱口而出,「王素师妹!」

王素也放下手中剑。她认出来这是大她三年的师姐程雪佳。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她在峨眉出访少林之前就已经和现在的太仆寺少卿武传鹏订婚了。

「程师姐,你们怎么会在这里,可是遇到了什么危险?」王素问。

「危险谈不上,不过刚才看到好多驯雁坠落,真的非常吓人。」

「师妹,我们就是来找你的呢。」略矮一些的那个女生抢着过来说道,借着明亮的月光可以看到她兴奋的表情,「一大半峨眉弟子都在到处找你呢,所幸你看到了我们的焰火信号,否则明日我们就准备往朗州方向去了。」

她想了想又说,「我们怕你不出来,所以就用的求救信号,你可不要怪我们。」

王素依稀记得这位师姐名叫竺芳宁。她并不准备去计较诈用求救信号的事情,而是问道,「竺师姐,你们为什么……要找我?」

峨眉已经弃誓了,王素现在对于峨眉来说完全是一个累赘。

1-5-2 :h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294665419/?_i=9402598aeJbdyt

「是李珺师姐想见你。」程雪佳回答,「她一直在联络朝廷里同情武林的官员。」

王素当然知道李珺。

在王素之前,李珺曾是峨眉剑校最优秀的学生。十五年前毕业后,她直接嫁给了当时的大理寺署正曹宽。曹宽是苏浙省著名的神童,十一岁考中秀才,破掉了张居正保持的整个中原历史上最年轻秀才的记录,后来因为家庭变故,二十岁才考举人,二十二岁中了状元。十五年后的今天,曹宽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百官之首——轩辕朝历史上最年轻的宰相。所以李珺作为宰相夫人是峨眉剑校目前在朝廷里拥有的最高人脉。

「可是峨眉……不是已经宣布弃誓了吗?」

「曲校长为了顾全大局,不得已才宣布弃誓的。」程雪佳说道。曲岚之前是峨眉剑校的副校长,谷雨节之变发生的时候,她正代表柳依仙子在参加朝武联会。柳依仙子在姑苏城郊仙逝以后,她继任了峨眉武校的校长。

「是啊,弃誓并不代表我们不能在轩辕朝律法的范围里进行抗争。」竺芳宁在旁边说道,「如果我们能够争取到足够多的支持,说不定可以弹劾皇子昊呢。」

王素听明白了。轩辕律法规定,如果有超过五十位正三品及以上官员联名上书,就可以发起对皇子的弹劾。这是太祖轩辕当年华山会盟时当着天下武林主动承诺节制皇权的三大举措之一。

峨眉武校多年来保持和朝廷、武林以及工商业界的青年才俊联姻的传统,使得她们拥有非常深厚的人脉。如果说谁有能力在律法的框架里跟轩辕昊进行抗争的话,那是非峨眉武校莫属了。

「可是现在帝京城里充斥着各种关于弃誓行动的谣言。」竺芳宁说,「好多部府官员真的以为是武林先发起的攻击呢。」

「所以我们需要一个亲历了谷雨节之变的人去为姑苏城发生的暴行做证。」程雪佳说。

王素颇为震惊,但是细想一下这也是必然。发生弃誓暴行的那些城市,除了姑苏城以外,其他地方凡是坚定武林立场的,几乎都被屠杀殆尽。而姑苏城冲出来的八百侠客全都消失于山林草莽之间,像周云松那样参加了寒山盟的,如今都被到处追杀,绝不可能去帝京城陈情,其余像深慧、张塞他们也都不知所踪。而轩辕昊一定会充分利用他的势力,到处散播对他有利的说辞,把冲突的责任都推到武林头上。

「王素师妹,你是最合适的证人了。」竺芳宁说。

以王素一贯的个性,她当然觉得这是她义不容辞的责任。可是她也知道,要去驳斥轩辕昊的谎言,就必须要去帝京城,去面见她的师长和师姐,去向她们位列高官的夫君讲述姑苏城里所有发生的事情,去接受他们的各种询问……

程雪佳和竺芳宁见王素迟迟不说话,相互望了一眼,她们也能猜出王素犹豫的原因。

「即便我想跟你们去帝京城……」王素终于说道,「我现在是渎誓榜上的逃犯,又如何能够进得去?」

「谷雨节之变」后,所有不愿弃誓的武林人士就全部被列入了江武府的「渎誓榜」,全国通缉,在各省之间走动已经极为困难,更不要说去禁卫森严的帝京城了。

1-5-3 :h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294665453/?_i=9402619aeJbdyt

「师妹不用担心这个。」程雪佳说,「渎誓榜上列为重级的才是各级巡捕和军卫查得最严格的,曲校长和李珺师姐已经疏通关系,把你的渎誓罪名降为轻级了。」

渎誓榜的罪犯根据抗拒的程度被分为极重、重、中、轻四个等级。像周云松那样在齐门杀了那么多官军的人,显然被列为极重的等级,如果被朝廷捉住,是肯定要被公开处决的。

王素之前去夔州城采购生活物品,看到自己在渎誓榜上被列为轻级时感到十分奇怪。她在齐门杀的官军一点都不比周云松少,甚至用凌波微步亲手杀了谢元这种府监级别的人。民众们对此也议论纷纷,有的说是六皇子念及旧情,有的说是大皇子怜香惜玉。现在她终于知道,是因为曲岚和李珺动用了峨眉在朝廷里的人脉。

「曲校长和李师姐已经都安排好了,一定可以安全把你带进帝京城去。」

王素刚想说话,却突然重新抬起了手中长剑森然道,「程师姐,就你们两人过来的吗?树后面的人是谁……请马上现身!」

王素一边说话,一边已经运劲蓄势,随时准备出手。

程雪佳忙抬手,「师妹不必紧张,是自己人!」

随着程雪佳的说话,一个身材挺拔、衣着贵气的男子从她身后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王素手中的倚天剑转了个角度,仍是随时准备攻杀的姿态。她渐渐看清了那个男人,他的眉眼一看就不是中原人,衣服的颜色和式样也带着明显的西域风格。

「王仙子,你不认识我了吗?」那男人微笑着说道。

王素花了一些时间才认出他。这个男人名叫昆靡,是乌孙国人。他的父亲鹿孤是乌孙国最富有的人之一,他的哥哥赤哲是乌孙国驻轩辕朝的使节。昆靡二十七八岁已经是丝绸之路上最成功的商人,和西夜、北戎、东芷等国的政商要人也过从甚密。四年多前,他求父亲托了各种关系到峨眉去向王素提过亲,柳依仙子也安排他们见了一面,当然最后和众多的追求者一样,被王素婉拒了。

「昆靡大人……」王素收起剑行了一礼,脸却涨的绯红。四年多前相见时,她还是高傲的武林美少女,如今昆靡除了愈发成熟潇洒以外倒是没什么变化,而她却已经是跌坠到凡尘的折翼仙子。

昆靡还了一礼,同时瞪直了眼睛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王素。

他是从《武林日报》上最先看到寒山寺婚变的报道的,然后再从一些小报上看到各种大肆渲染的关于她被魔头玷污的细节。他最先感到的是愤懑,然后是一种挥之不去的失落夹杂着难以排遣的妒忌。但王素已不再是冰清玉洁的念头,却也让昆靡破除了原本对她冷傲的敬畏,撕开了她不食人间烟火的装扮,滋生了令人心痒难耐的想象。她此时绯红的俏脸,故作坚强之下的脆弱,那种想掩饰又流露出来的羞耻都让昆靡怦然心动。白璧上的瑕疵、经世后在青涩与成熟间微妙的过渡,反而让昆靡燃起了更强烈的渴望。

即使早已习惯了被男人各种注视,王素还是被昆靡此时灼热的眼神看得更加脸红。

「多亏了昆靡大人的各种关系,才让我们方便地在江湖上走动。」竺芳宁这时候说道,「是曲校长专门委托昆靡大人来带师妹进京的。」

王素转头避开昆靡灼热的目光,陷入了犹豫。

昆靡上前一步说道,「请王仙子放心,去帝京的路线已经都安排好了,因为大半是山路,不敢说有多舒适,但一定能保证安全私密。」

昆靡刻意强调了「私密」二字,除了名列渎誓榜被朝廷通缉,整个中原所有的娱乐传媒也全都在打探王素的近况,王素必然不想被这些采记们打探到行踪。

王素没有去接昆靡的话,「这样吧,程师姐、竺师姐,烦请两位明日此时再来这里一趟,倘若我没有来,你们也就不必再找我了。」

程雪佳和竺芳宁听懂了王素的意思。她这是想要一天的思索时间,如果她决定去帝京城,明日此时就会来这里相见,否则她会选择永远消失,再也不被她们找到。

这样的回复并不能让她们满意,昆靡更是想再劝说几句,但是王素已经晃动身形,从树林之间左右穿梭,转瞬间就消失了影踪。

Q. E. 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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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 作者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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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免费捡板栗的地方是去年无意中获知并尝试过一次的。又到了时候,相约了又去一次。大家都很有兴趣,最后有十几个孩子一起过去。
三个孩子约伴一起骑行了沙河水库温榆河。我们从「浪骥庄园」出发,这里路边可以停车(免费),也是绿道的起始点。我们一路骑行到了火沙路的温榆河桥,刚好和上次的清河温榆河骑行路线给接上。